予期 (1)作者：七尺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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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予期】（1）
作者：七尺弦
2025/02/03發表於：sis001
前言
20XX/秋
秋波送爽。半掩的窗戶，透進絲絲涼意。
被窩外的腳趾動了動，我睜開眼。下意識摸摸身側。
隨後，我就有些懊惱自己怎麼睡著了。儘管，似乎，我也沒睡多久。 我嘗試著對門口喊了兩聲。
安靜，很安靜！門的那邊，一點回應也沒有。
「又這麼早。」我暗自腹誹，把露在外的腳趾縮了回來，身子也向被窩深處浸了浸。
目光轉回被打開的窗戶。初秋，其實一點也不冷。可我一點下去關窗的意思也沒有。
貪婪地嗅著鼻間再熟悉不過的甜香，我不由將被子緊了緊。柔軟的被單磨蹭手臂，真是舒服極了。
可餘光瞥見床側空出來的一角，我又有些懊惱。榻間不可見的香氣，似乎在那裡消散了不少。
患得患失，我將被子又推了回去。這次索性把自己挪進了床中央，舒服地在被窩裡攤作一個「大」字。
頭枕在一對枕頭間 ，後腦像是被軟軟的抱住。我動了動，晨光微曦，穿過細小的孔洞，在窗簾上化作無數細小的光斑。夜裡夢幻般的韻影，再一次，清晰地映在我的眼前。
繼續貪婪地嗅著。
那麼，便為君作一首《李裳舞》。
悄踗憐弓，流綃裊抹馨煙散。
韻催郁衍。素練當風綰。
薄汗折蠻，紗影垂簪伴。月鉤見。
偷睫遮盼。墜作秋河亂。
……
曲畢、舞盡。媽媽朝向我。
斂袂、提裾。仙女，似步下雲端。
............
憐足拾踗...，又像踗過竹林與花海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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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風雪
風颳得很緊，雪卻無聲。
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，顯得異常昏沉。
桐市的冬天就是這樣，沒有黃昏，夜晚總來得太早了些。
林丞才跨出校門。高處的路燈像失了作用，半點光線也不曾落下。只有昏黃罩子下不斷掠過黑色的影，在實實在在地告訴人們，這燈確還亮著。
黑影紛紛，飛速出了燈罩範圍，重又變回雪片，匯進白色大部隊。
漫天席捲，風雪像極了碎紙屑。讓人不免懷疑，樓頂是否有個什麼壞學生，在拋灑破碎的試卷。
林丞才緊了緊領子，「嗚嗚~！」風又大了……
...... ......
「嗚...嗚...嗚...」雪片也像有了聲音，一齊被裹挾，衝撞向校門公示牌。
《第七中學2022年度優秀教職工》紅底金字。透明隔板里，幾排紅底照片，被保護得很好。可被置在風雪中，仍有些看不清了。
林丞才挪挪腳，視線從定格處收回。
「滴滴！」「咯吱...吱！」喇叭聲、車聲不斷交鳴。
他轉過身，看看咫尺近的馬路。冬夜，終於有了些該有的喧囂動靜。 七中門口，本就不寬的馬路，塞滿了車，像極了條緩慢流動的河。
這河，慢極了，雪夜，連交規都變得難以施行。不斷有司機，艱難想從河中靠邊。可有人想擠出來，自然就會有人想擠進去。司機們，各自努力著，剮蹭變得再輕易不過。
河，流得更慢了。
路邊的學生，校服裹著棉襖，儼然一群藍色脹羊，從站台一路綿延。閨蜜兄弟，三兩成群，瑟縮著，跺著腳，不住向馬路睃尋。
「嗤--」一聲急剎，又是一起剮蹭。幾位大人從車上下來，對著車拍照。 理論、叫罵聲不斷傳出。綿延的人群，亦變得躁動。
「吭哧哧哧...」剛起步的公車被困在站台內，發出野獸般被抑住的低吼。
丞才立在那兒，離站台不遠也不近。他很煩躁，這裡，人實在太多了。 不再佇立，他匯入步行的人流，快步向下個路口走。
沒人能獨自抗衡風雪。想必，其他路線能快很多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吭嘰嘰...公車晃悠悠駛過綠燈。透過車窗，已經能看到小區門口的公交站台。
「吱——」斑馬線前，公車急剎。後門處的丞才猛地向前倒去。
好在，車廂擁塞，想摔倒也不易。
穩住身形，心裡不知是該罵亂穿馬路的行人，還是那開車技術差的司機。他從未像今天這樣討厭雪夜。
「嗤-」，車門打開，丞才急急下了車。
穿過雪地，他的鞋底滿是泥水，踏著一片黑色腳印構成的小路，快步進入小區。
拐過幾幢居民樓，抬頭向前看，六樓，客廳正亮著。
步子愈快了。沒人能獨自抗衡風雪，他迫切地想要到家。
行至電梯間，電子屏顯示18。丞才一把拉開樓梯間的鐵門，急不可耐地向上跑。
「啪、啪、啪...」急促的腳步離六樓越來越近...
「咚！」厚重消防鐵門關閉，丞才有些氣喘。602室，一線燈光從半掩的防盜門漏了出來。
他拉開門。偌大客廳，氣氛壓抑得有些擁擠，正中沙發坐著兩位美婦，相互挽著胳膊，緊坐在一起。
而對面的沙發，則是「西裝革履」的幾男一女。
魁梧的大漢，或插兜，肥碩的肚腩似乎連腰帶都快要束不住；或斜倚沙發，抱臂環胸、目露陰狠；或靠著背，撫弄臉上未加修剪的鬍鬚。或坐，或站。這他們俱著西裝，剽悍的匪氣卻完全不加掩飾。
唯一的西裝女，倒是綰著還算精緻的髮髻，正翹著二郎腿，手捻幾張A4紙，和兩位美婦人說著什麼。
見丞才進了家門，眾人紛紛向他看來。
消瘦一些的美婦，無神的眸子變了變，看著丞才開口。
「才才，你回來了。」
音色婉柔，卻偏偏透著乾枯無力。
「媽！」成才應著，趕緊換鞋。
美婦正欲再開口，傲慢的女聲卻將她打斷。
西裝女自額以下的濃妝，讓人望而生厭。她偏頭乜視丞才，淡淡下著指令。 「小弟弟，之前我們在你家見過。這邊有事兒要和大人通知協商，今天你還是回房間休息吧。」捻著A4紙的手疊上正翹著二郎腿的膝蓋，仿佛她才是此間主人。
成才努力讓自己因爬樓而有些氣喘的呼吸回復正常，怒氣卻不可抑制地沖向腦門。
被打斷了話頭的美婦人，單薄的身軀僵硬又尷尬。
丞才看著媽媽，抬腿向沙發行去。
美婦人張了張嘴，最終什麼也沒能講出來...
見狀，另一位美婦趕緊起身，迎上丞才。
「丞才，你先回房間，我陪著你媽呢。」
邊說，美婦邊拽住丞才的胳膊，另只柔荑則幫丞才摘下肩上的書包。 步子被拉停。丞才對這美婦卻生不出火氣。
「姜姨，我要陪著我媽。」掙開拽住自己的手，丞才繼續向沙發走去。 手被掙開，姜姨也不著惱，她從背後看著林丞才，眼底微微露出一些讚賞。 快步走近沙發，丞才替代原本姜姨的座位。緊挨媽媽的身形坐下。美婦柔眸看著丞才，努力想擠出一絲寬慰的笑。
可硬擠出來的笑，很難讓她蒼白的臉色變回原本清婉的模樣。這莫名的表情，讓丞才的心難受極了。
他轉而怒目掃視那些魁梧大漢，最終定格在翹著二郎腿的西裝女身上。 西裝女卻不再看他，用A4紙拍拍腿，悠閒地將腿放下。
光腿神器套著高跟皮鞋「啪嗒！」踩上地板，混著水聲。丞才這才發現，自家光潔的地面，早被這些人的精製皮鞋踩得泥濘不堪。
「裴女士，你確定你兒子在這裡我們可以繼續交涉嗎？上次他先動的手，沒讓警察帶走他，我覺得我們是留夠情面了。」
婦人沒有神采的美眸，終於蘊起怒火。
「這是我家！」她重重咬著「我」字。可柔婉乾枯的音色，讓這宣示主權的話實在沒什麼殺傷力。
因為氣憤，美婦身子也變得有些顫抖。放好書包的姜姨趕緊坐到另一邊，重新挽住她的胳膊，想通過這種方式，給自己的閨蜜一些安慰。
丞才的眼睛更是要噴出火來。
「你們闖進我家，警察要帶也是帶你們走！我爸欠的錢，你們不去找我爸。總來欺負我媽算怎麼回事。」
西裝女嘴角上揚，根本不理林丞才。「裴女士，你兒子說話，可以代表你表態嗎？林墨現在躲在哪，我們確實不知道，你可是他的合法妻子，既不透露他的行蹤，也不結清欠款，現在這種表態，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筆欠款你們要惡意拖欠，不予歸還？」
西裝女在前面說，身後幾名彪形大漢則在後面陰惻惻地笑，威脅意味不言自明。
「我之前一次性還了那麼多錢，這幾個月也都在給你們還錢。怎麼能說我們惡意拖欠！」美婦好不容易蘊起的怒氣被西裝女的氣場給壓了下來。言語不由自主被對方帶著跑。
「裴女士，我是看你帶著孩子，才特意跟公司申請的降息，要不然你每個月還的那1萬多，連抵掉利息都不夠。」臉上帶著嘲諷，西裝女四面掃視偌大的客廳。「你不是承諾要賣房還錢嗎？這都幾個月了，賣房的錢呢？」
「房子…」美婦臉色更白了，「我…已經托中介發過廣告了。可中介說這房子戶型大，賣的沒那麼快。不過你們放心，這裡畢竟是學區房，肯定能賣掉，我會把剩下的170萬還給你們！」
「肯定能賣掉？」西裝女將目光轉了回來，嘲弄的意味更濃。「我一直在幫你跟公司爭取福利政策。你卻在敷衍我。我看你們到現在都安安穩穩住這兒，你不是還跟我吼這裡是你家嗎？這像在賣房嗎！」
美婦方寸大亂，急於辯白。趕緊拿出手機，打開二手房交易軟體，向西裝女展示著。「我沒有敷衍你們，只是工資全都給你們還款了，所以還來不及另租房子。這房子確實在賣，你看，信息早就掛上去了！」
「給我看這個有什麼用？我們要看的是錢，懂麼？」西裝女不屑的瞥了眼手機，嘴角噙上冷笑，傲慢地逼視著眼前的美婦人。「這都十二月了，聽說你馬上又要出差了？這房子你還得賣到什麼時候？拖延時間有意義嗎？這筆債你們躲不掉的！」
美婦眸中露出些許恐懼，驚訝於對方怎麼能這麼詳盡地掌握自己的工作安排。她一時講不出話來，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也因羞憤而咄咄顫抖。
林丞才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在這種幾十上百萬的談話里插上嘴，但他看不得媽媽被這野雞似的女人欺辱成這樣。他忍不住自己的怒火，只想像上次一樣把這些人打將出去。
作勢要起身，可他的拳頭卻被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握住。
目光和身體一同被拽了回來，丞才轉頭對上媽媽的眼睛。美婦輕輕搖頭，眸中竟對兒子露出了淡淡的祈求。
丞才的心痛到了極致。
西裝女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。「小弟弟，衝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。」 她邊說，邊指了指身後的彪形大漢「這次和之前可不一樣。我們是文明催收，懂禮貌但也是有脾氣的。不要再影響大人間談事情了好嗎？」
丞才拳頭攥得更緊了。可媽媽遞給他的眼神和客觀上自己的無能為力，讓他感覺自己很沒用。
「夠了！」不料，一旁因聽到閨蜜正在賣房子，早就驚訝地瞪大眼的姜姨忍不住了。
「你們得講理吧。錢是林墨欠的，現在這間房子裡，除了你們沒有一個是事先知情的。林墨失聯，誰都聯繫不到他。你們就來欺負女人孩子？文明催收？你們逼著別人賣房，這明明是威脅恐嚇，是敲詐勒索！」
「這位小姐，您可真幽默。你聽到了還是看到了？我們威脅恐嚇？」西裝女將滿是嘲弄的臉轉向姜姨。「你說他們事先不知情，有什麼依據？這是林墨家，這兩位是他的合法妻子與兒子。當事人失聯，我們追債不找他們找誰？」 「賣房，也是我們根據裴女士表現出的經濟狀況，給出的合理建議。據我所知，這個房屋的產權所有人是林墨和他的妻子。我請問了，小姐，你姓林還是姓裴？可以這樣子跟我們講話？」
「我不姓林，也不姓裴。但我知道，你口中的裴女士給你們大額還款了50萬，之後每個月她也都在給你們還債。現在且不論你所說的惡意拖欠根本無從談起。單說林墨借這筆錢的時候，她毫不知情這一點，這筆債務跟她到底有沒有關係也是兩說！現在你們一群人堵在這，逼迫她賣房，這是騷擾、威脅！你們是違法的！」
西裝女傲慢的臉閃過一絲厲色。「違法？這位小姐，你可真是胡攪蠻纏...」
話未畢，姜姨便毫不示弱地打斷道，「你也真是牙尖嘴利！你以為帶了幾個五大三粗的男的站在這，我們就會害怕，就亂了方寸？冤有頭債有主，你們去找林墨！少在這裡欺負女人孩子。」
西裝女吸了一口氣，重新看向坐在正中的美婦人。「裴女士，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找了這個不懂法還胡攪蠻纏的女人。但我想你很清楚，林墨借款合同的簽名和手印你是沒法否認的。你們是合法夫妻，你們的財產是共同財產，債務便也是共同債務，這你同樣沒法否認。這，才是法律！」
美婦人張了張嘴，右手卻被姜姨按住。
可西裝女卻是學聰明了，她搶在姜姨前面繼續開口，不再給這個第一次見面的美女說話的機會。
「裴女士，即便到了眼下這個局面，我個人，也願意相信你不會當老賴。可給你寬限的最後還款期限已經逾期，你說賣房也只是你的口頭承諾，我們並未見到您賣房的實際進展，也沒有見到其他大額還款進帳。鑒於此，我司已經很難繼續對你保持信任。」
姜姨又準備開口，西裝女抬了抬手，示意自己還沒有說完。
她很得意，自己的動作對這個看起來挺有涵養的女人果然很有用，繼續滔滔不絕著。
「作為甲方，之前幾次接洽都沒能取得什麼令人滿意的成果，甚至你兒子還和我們的催收人員鬧得很不愉快。但我司還是願意對你保持最大的善意，這也是我為你努力斡旋得來的結果，還款期限可以給你寬限至三年。」
西裝女將捻在手中許久的兩份A4紙文件拍在了茶几上。
「這是我司擬定的新債務合同。剩餘的欠款，你可以分三十六期歸還，相信這樣，你當下的壓力會減輕不少。只是，你賣房的承諾，需要變更為紙質協議，直接抵押給我司。當然你也可選擇跳過抵押，用房屋直接充抵掉100萬的欠款。」
「100萬？」姜姨再次按捺不住。「這裡是桐市鬧市區的學區房！110平面積。不說本來就能值200萬，就算急賣，賣170萬也是輕輕鬆鬆。這個協議根本簽不了！」
西裝女冷笑看著姜姨「小姐，我覺得你還是少說話，不要替裴女士做決定才好。這是我司給裴女士的最後通牒，如果不簽，便是辜負了我們的一片善意。我司雖然講究文明催收，但對待老賴，也有對待老賴的辦法。」
話音落下，西裝女身後的大漢們，全部站起了身。
一時間，客廳氣氛凝重到了極致。
姜姨右手好看的指甲，緊緊扣住了自己的手機。旁邊美婦人，臉色也白到了極致。
林丞才受不了了。嚯地起身，和幾個大漢怒目對視。
「坐下！」陰狠的男聲。一臉絡腮鬍的西裝男緩緩開著口。
簡短兩個字，丞才的腳筋不自覺一突。是了，又有哪個男孩面對這一幕會毫不懼怕呢？
可丞才還是向前踱了兩步，擋在兩位美婦的前面......
茶几的一角，橫亘在客廳，仿佛楚河漢界。兩伙人，涇渭分明，一邊是魁梧彪悍的一群男人，而另一邊，只是一位雖不瘦弱，但也很難稱得上壯碩的男孩。 孤零零的卒子，不準備也不能率先拱過河。他在茶几上睃尋，突然拿起了文件旁的簽字筆。
不過寸長的銳物，十分易碎。此刻卻成了他莫大的勇氣來源。
絡腮鬍盯著丞才，嘴角牽出令人心悸的冷笑。
「才才（丞才）！」兩位女人的驚呼從丞才身後傳出。
沉默了良久的美婦更是猛地起身。
「才才，先坐下。」美婦從後面緊緊抱住丞才。姜姨也反應過來，死死抓住丞才攥著筆的胳膊。
二人連拖帶拽讓丞才重新坐回沙發。絡腮鬍的冷笑更濃烈了。
「小弟弟，都說衝動解決不了問題了。」西裝女依舊淡定地坐在那。 胳膊被姜姨緊緊抓住。丞才只能用通紅的雙眼對西裝男女們怒目而視。 「裴女士，不想當老賴，就快把合同簽了吧。」
「這都要2023年了！還玩黑社會這一套？我們不簽！這是什麼霸王條款！林墨欠的債，憑什麼讓婉婉姐賤賣房子？」
姜姨激憤地講著話，抓著丞才的手卻不曾鬆開。
「小姐，我警告過你不要擅自替裴女士表態了！」西裝女臉色一寒，輕輕努努嘴。西裝大漢們緩緩逼向茶几邊緣。
「你們幹什麼！」手機螢幕解鎖，姜姨的指甲扣得更緊了。
「小姐，都說了我們是文明催收，不必那麼緊張。」西裝女不屑地笑了笑。抬頭瞟了絡腮鬍一眼，西裝男們又都停下了動作。只是他們臉上愈不掩飾的不懷好意，更令人心悸。
「裴女士，我們是在這稍等一會兒，讓你考慮一下？還是你現在把它簽了？」西裝女瞥了瞥林丞才手裡的簽字筆，繼續威脅已經坐在了三人最前方的美婦。 美婦面沉似水，蒼白的臉上隱隱泛出病態的酡紅，只是單薄的身形卻再不顫抖。
單臂攔在丞才的胸前，她努力挺了挺背，好讓自己看起來更挺拔一些。 另一隻手撫上了兒子攥著筆的手。筆被緩緩抽出。
「媽！」
就算沒聽到姜姨剛才和西裝女的理論，丞才也知道，這幫放貸的讓媽媽簽的肯定不是什麼好協議。
筆被攥的更緊了。
美婦轉過臉，淡淡祈求神色。讓丞才的心快要徹底破碎。
「媽，別簽...」丞才央求著。
美婦臉上病態的酡紅變濃了。
「才才。」她細眉變了變，眸子向上勾出鳳尾。
熟悉卻很久未見的母上威嚴，讓丞才瀕臨破碎的心臟掙扎迷茫。攥著筆的手不自覺鬆開了一些。
筆被抽出，力度很柔，卻不容置疑。
她拿起筆，將文件拖近。
西裝女的冷笑愈發得意。
姜姨趕緊放開抓住丞才胳膊的手。轉而緊緊拽住美婦的右臂。
「婉婉姐，不能簽！」
美婦強自對緊挽住自己的閨蜜笑笑，筆尖卻仍離文件越來越近。
強牽的唇角，蘊滿苦澀。形如筍尖的細指緊握筆桿，指節慘白的嚇人，也不知究竟用了多大的力。
慘白，仿佛能讓人直接感受到溫度，乾枯的溫度。
和丞才一樣，姜姨心猛地一痛。她再顧不得其他，直接將文件從美婦面前抽走。
「婉婉姐，不要簽。現在都什麼社會了，他們不敢對你做什麼的！」 「給臉不要臉。警告過你很多次了，不要替她做決定！」
這次不用再等西裝女示意，絡腮鬍直接跨前一步，劈手向姜姨手中的文件奪去。
姜姨被嚇了一跳，身軀與左手同時向後一揚，避開了搶奪文件的絡腮鬍。 她飛速瞟了眼合同的抬頭，同時扣著手機的手不忘將美婦向後拉了拉。「合同合同，你們這不是寫了甲方乙方嗎？難道你們只要通知到了，我們就必須簽？你們跟我們協商好了嗎？我們乙方先看看合同條款行不行？」
姜姨拉著美婦，美婦正攔著丞才。三人同時向沙發後緣挪了挪。
西裝女站起身，雙手環抱，氣勢洶洶。「老彪，沒關係，讓他們看。」 看到姜姨手機里早已按好的110，絡腮鬍不得不停下了動作。
美婦同樣看到了閨蜜手機按出的三個數字。她不由苦笑。「嫻嫻，沒用的，今天不簽，明天，後天...他們還會來的。」
對著美婦蒼白無力的臉，姜嫻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。可看到閨蜜仍攔在丞才胸前的手臂，她又明白了什麼。
「婉婉姐，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。」姜嫻無奈，同樣苦笑開口。「他們就是看你好欺負，才這樣逼你的。你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，現在是什麼社會？他們真不敢把你們怎麼樣！」
美婦臉頰稍現暖色，鼻腔卻突然發酸，她努力控制著自己又有些顫抖趨勢的唇。「嫻嫻，我懂。可林墨造的孽，他跑了。我和才才卻跑不了，也不能跑。我躲不掉的，總能有辦法的。」
「婉婉姐，你傻不傻啊！」姜嫻氣急，眸中焦色疾旋。
她警惕地盯著對面的西裝男女，扣著手機的手指一刻也不敢鬆動。只得湊到美婦耳邊快速說著悄悄話。「咱們先不談林墨的債你到底該不該擔著。就說房子，這房子不管是抵押還是賤賣了，剩下的錢呢？你怎麼還，你還能有什麼辦法？這合同根本不合理，也不合法。簽了你就上當了，就真的欠債了。這些人肯定還有後招繼續壓榨你們，你和丞才以後怎麼辦？」
病態酡紅愈的濃烈，美婦目光開始閃動。『你和丞才以後怎麼辦？』姜嫻最後的話迴蕩在她心裡，她被點醒了。
看著美婦表情，姜嫻受到鼓舞，繼續快速在她耳邊悄聲著。「姐，你別怕，也不要急，這合同可以先看一看，但千萬不能簽！今天咱們先想辦法渡過去。我雖然也不是很懂這個，但明天咱們可以找朋友或者律師問一問。林墨跑了，你不要什麼事都不跟人說，就自己扛著。就算最後是最壞的結果，你還有我呢，丞才也還有我這個姨呢！」
豆大的淚珠從美婦眼角悄然滾落。西裝女皺起眉頭，粗黑眼線挑滿不屑。 「裴女士，這位幽默小姐跟你嘀咕什麼呢？請你認清現實，欠債還錢，天經地義的事。眼淚可不能幫你抵債！既然你不看合同，就不要再拖延時間了，快把房本拿出來，把合同簽了！」
「看，當然看。抵押房子的事，我們不得慎重對待嗎？不懂禮貌的小姐，你自己也很清楚這合同不合理吧？不然你急什麼呢？」反唇相譏的同時，姜嫻也不忘在言語間給自己閨蜜留好退路。
迎上姜嫻遞來的鼓勵眼神，美婦接過文件，真的開始審閱起來。
合同首頁，除了明確甲方乙方，多是對債因的描述，以及援引的各類「法律條文」。
她皺著眉，美眸認真而緩慢的一行一行向頁末移動。
西裝女暗自咬牙。「我們不急。合同既然敢拿出來，裴女士，我們就不擔心你不簽。還是那句話，對付老賴，我們自然有對付老賴的，辦法！」
美婦看文件的動作明顯一僵，可頓了一下，眸光還是一寸寸向下移著。 「少擺你們這套恐嚇人的做派！現在是法制社會。沒人會任你們欺負！」 兩束森冷的目光盯向姜嫻。站在對面的男女，似乎連最虛假的禮貌也懶得再裝。
「你話可真多！現在當然是法制社會。但胡攪蠻纏，最後成為老賴的卻是」裴女士「！當老賴的」後果「，你也可以替你朋友承擔嗎？」
「當然，我說的也是」法律「後果！」西裝女陰森森的咬著「法律」二字。威脅的意味再不加掩飾。
姜嫻對西裝女的威脅不以為意，可這話里暗暗的挑撥，她怎會聽不出，不由擔心地向美婦方向看去。
「嘩」，文件翻頁的聲音。
美婦仍在認真審閱合同，速度還加快了一些。她放下心來。
警惕的眼神重新盯回西裝男女，手裡的「110」也舉高了一些。
她準備再開口反駁，一旁美婦驚怒的聲音卻響了起來。
「三十六期，每期13萬？」美婦不敢置信，重新仔細數著文件上的數字。接著又打開了自己手機的計算器。
西裝女臉色森冷「是十三萬六千四百一十九元，裴女士，有什麼問題嗎？」 「三年，一共，491萬？」就像力氣在一瞬被抽空，美婦努力維持著的挺拔，頃刻間坍塌。
丞才趕緊扶住面前媽媽突然垂下的手臂。可又只是一瞬，無力的手臂重新揚了起來，抵在丞才胸口，將他向沙發後緣押著。
美婦聲音怒極了。「不是只剩170萬了麼？」
「裴女士，恐怕是你理解錯了。170萬，只是你們未歸還的本金。」兩抹譏誚，重新在西裝女臉上顯現。「而且，僅僅是上一份借款合同的，」部分「未歸還本金。」
「你們在騙我！」憤怒的酡紅，濃烈到了極致。
合同攤上茶几，姜嫻忙從美婦發顫的手中接過打開計算器的手機。
丞才被押在沙發，根本動作不得，他只能扶住母親因憤怒而顫抖的嬌軀，求助的目光看向姜姨。
可姜姨也細細地看起了合同。
「裴女士，你怎麼也這麼幽默了。白紙黑字的合同。我們需要騙你嗎？」 「之前說讓你先歸還本金，只是我努力給你爭取來的福利政策而已，除此之外的利息我們可不是不要了，只是可以酌情讓你繼續延期。」
「你當時不是這麼說的！......」
「那我當時是怎麼說的呢？裴女士。」
「更何況，你現在又逾期了，本金也沒還清。不是嗎？」陰森森的話不停從西裝女譏誚的嘴角蹦出，試圖再次擊垮美婦的心理防線。
「上一份合同，林墨共借款270萬，算上利息一年期應還390萬。他自己還了50萬，逾期至今。而你也未能在與我司協商的最後還款期限結清本金。所以你之後繳納的50萬元，已作為違約罰金被扣除...」
「違約罰金？那是什麼！你們沒告...」
西裝女毫不客氣地繼續打斷美婦。「這些都是合同條款里寫得很清楚的。裴女士！」
「但也有好消息。我們畢竟是人性化的公司，出於你的經濟情況考慮，你這幾個月還的十來萬。還是可以抵銷掉延期還款期間產生的利息的。」
「……」
「所以，儘管你逾期了。關於上一份合同，你還是只有340萬欠款未結，沒有產生多餘的利息。你還有什麼可不滿足的呢？」
「關於這份新的合同。」西裝女又指了指姜嫻正捏著的文件。「更是我司本著最大的善意對您做出的讓步。借款340萬，三年分期還款491萬。裴女士，這可是三年利率給您按一年算了！」
「這也是我為您斡旋來的最好結果。快簽了吧！不然拖著的話，每月三厘的利息，您可不好受！」
西裝女突然用上敬語，可森然的表情，卻讓沙發上的美婦感到徹骨的寒意。 「九出十三歸！利滾利？你們是高利貸？」姜嫻終於講話了，似乎已經看完了合同。
「小姐，你的話實在太多了！九出十三歸，你懂得還挺多？」有些不耐煩，西裝女狠厲地盯了一眼姜嫻，又重新對上美婦。「裴女士，您的幽默朋友，小嘴巴上下一碰，可真是什麼都敢講。高利貸？我告訴你！491萬分三年，年利率不過14.8％，月息才幾厘？沒有比這更合理的合同了！」
西裝女說完，慢慢向前走著。突然，將合同一把從姜嫻手中扯了回來，接著重新重重拍在了茶几上。
「裴女士，我和我這麼多同事為你加班到這麼晚，不要讓我們再等了。快簽了吧！」
酡紅，像是要滴出血來。美婦憤怒的眸子和西裝女對視。空氣仿佛陷入了凝滯，丞才扶著媽媽身子的手也放開了。
劇烈顫抖的嬌軀，暗暗加重押著兒子的力道。
西裝女嗤笑一聲，卻不再講話了，從茶几拿起美婦遺落的簽字筆，向她空攥的手裡塞去。
「你幹什麼！」「您好，桐市110，請講！」兩道聲音，幾乎同時響起。一道來自掙開母親的阻攔，急怒欺身的丞才。另一道，則來於姜嫻的手機。 「淮海路，桐府15號602，有高利貸催收。業主人身安全被威脅。」一邊，絡腮鬍很輕易地就將丞才狠狠推回了沙發。而另一邊，則是姜嫻簡短精鍊卻教科書般的報警。
「有沒有人員受傷？對方几人？是否發現攜帶武器？...」電話那頭，幹練的女聲詢問著。
「...」姜嫻一一作答。
西裝女手臂環上胸，好整以暇轉身。一臉的有恃無恐。
姜嫻掛斷了電話。「警察馬上就到了，你們還要亂來嗎？」
「小姐，你可真是我今年見到最幽默的人！」說完，西裝女對身後的絡腮鬍及一眾西裝男們道，「都坐下唄！看你們那熊樣，把人家嚇得都報警了！」 一眾大漢亂鬨哄轉身，真像把客廳當做了自己家，隨意倚坐回沙發的座位、扶手、靠背上，只是他們眼裡的嘲弄陰狠一直未變過。絡腮鬍更是從茶几上拿起一隻橘子，慢條斯理地剝了起來。
「裴女士，看今天這意思。合同你是不打算簽了？」
簽字筆被拍回茶几，美婦冷冷和西裝女對視。
姜嫻將手機放下，雙手合什，握住閨蜜空懸著的手。
有樣學樣，丞才也握住了媽媽攔在自己胸前的另一隻手。
「怎麼，都在等警察來啊？」西裝女又嗤笑一聲，言語掩不住的張狂。「裴女士，這合同你今天不簽。我們雖然遺憾，卻是一點也不擔心的。」
「後面我們還會經常見面，在這你不簽，我們可以去居委會等你來簽，或者去你的單位直接找你簽。」
「我不會簽的，也不會再答應你們不合理的要求。」
「不合理的要求？欠債還錢，天經地義，不然你之前還給我們50萬是為什麼？」
「是你們騙我的！林墨只從你們那借了270萬，我們明明已經還了100多萬了，哪裡又來的491萬？」
「裴女士，合同上清清楚楚的事，我不想再解釋一遍了！你只需要清楚一點，要麼你現在就把340萬還了，要麼這份合同，你遲早還是得簽！我們文明催收，警察又不能把我們怎麼樣，但如果我們去法院起訴你，到時候強制執行了你再還不上，警察拘的可是你自己。你以為老賴這麼好當的嗎？」
「少再編瞎話恐嚇我們了，這筆債就是林墨個人的！婉...」
西裝女完全沒了耐心。揮手打斷姜嫻，指著她歷喝道，「你能不能把嘴給我閉上！老老實實等著你的警察來！順便好好聽著，因為你的胡攪蠻纏，你的朋友將要面對什麼。」
姜嫻壓不住火了，欲起身和西裝女理論。
「啪！」巨大一聲，完整的橘子皮被絡腮鬍狠狠甩在地上。這次，美婦反握住了姜嫻的手，將她拉住。
西裝女的聲音愈狂愈大。「裴小姐，看到我身後這些人了嗎，都是公司試用期的新員工，通俗講，就是臨時工。公司今年效益不太行，可沒法給臨時工安排宿舍。您以後會經常見到他們的！」
「到時您千萬別害怕，將近500萬的債款，您也是我們的大客戶了。他們是來」保護「您和您兒子的。這樣既解決了他們的住宿問題，也保障了我們大客戶的安全。可謂兩全其美的辦法。只是，我有時工作忙也許不在，他們如果和您發生了點什麼不愉快。您可要千萬多擔待著！都是些火氣旺的年輕人、經驗不足的新員工，別跟他們一般見識！」
「小弟弟，怎麼？還是想動手啊？剛才可是你那個姨親自報的警。你媽都這樣了還得按著你，我看著都累。能消停點嗎？」西裝女警告著成才，可後續的話卻又分明是在拱火。
「裴小姐，您看看！家裡也沒個男人管著您兒子。這些可都是精壯的小伙子。以後朝夕相處，萬一你對哪位產生了感情，給您兒子找個後爸。我們也是樂見其成的。」
「滾出去！我不會簽你們的合同的！你們來一次我就報一次警！」美婦氣得身子抖若篩糠，卻又得使盡全身的力氣按住兒子。她聲嘶力竭地對西裝女吼著。 「丞才！你冷靜一點，這就是一群小流氓！警察馬上就來了！」姜嫻也拉著丞才，急聲勸道。
西裝女渾不在意姜嫻「小流氓」的評價，眼中寒芒閃動。
「您可是欠債的！怎麼還能生氣呢？說了這麼多，都是為了讓你明白自己的處境。林太太！裴小姐！您的那些名牌包呢？最近怎麼都不背了？不是都賣了吧？您說您這麼低調的人，也不想出差的時候身邊多兩個精壯的保鏢吧？」 「滾！出去！我要和你們打...」話只喊了一半，乾枯的聲帶就再也不堪重負，美婦搖搖欲墜的身子，咳個不停。
「哈哈哈哈！」尖細的、似哼似哈的幾聲‌獰笑。西裝女繼續提高音量，蓋過了美婦的咳嗽聲。「打官司？我勸你還是少做無用功！你不妨把眼界打開一點。簽了這合同，對您來說也並不全是壞處。」
「公司既然敢讓你簽這491萬的借款合同，自然有信心讓你還上！不妨告訴你，我們在桐市乃至整個東省，都有相當的實力。旗下也有mcn機構。以您的條件，專業也對口。只要簽了，我們公司有的是辦法帶您賺錢。」
西裝女話語帶上了髒字。「到時候，就你現在這逼班，每個月就那掙那幾個子兒，還有什麼可上的？林墨借了丁點兒錢就還不上跑路了，您跟他可不一樣。不要說3年還清500萬了，以後能賺的錢，都不知道是這的多少倍！」 「叮！」電梯抵達6樓的聲音從虛掩的門縫傳入。怒目的三人齊齊望向門口。西裝女卻像沒聽到，只把厲聲稍壓了一度繼續威脅著。
「您好好想想，不就是錢嗎。我們公司有的是辦法帶著您賺，這樣對您，對您兒子。未嘗不是好事。不要等拖過了年齡，或者出了什麼意外。一個中年婦女，帶著殘疾的兒子。嘖嘖嘖！幾百萬啊！怎麼還？我想都不敢想...」 「是你們報警嗎？」門被拉開。幾名戴著口罩、裝備齊整，肩銜執法記錄儀的民警魚貫而入。
姜嫻起身，「是我報的警。」
沙發上的大漢們也齊齊站起、轉身。都不用等警察指令，全都熟練地用雙手抱頭。絡腮鬍瞥著姜嫻和美婦，將幾顆橘子籽和著口水吐在了地上，嘴角仍牽著嘲弄。
「裴小姐，我代表公司，最後給您寬限幾天。這是最後的幾天，希望您能考慮清楚。下次見面時，靜候佳音。」光速變臉，西裝女切回職業假笑。
禮貌的聲音，仿佛剛才狂聲威脅美婦的另有其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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