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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刀記 第二部 (55-58 [第八卷])作者:默默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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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打卡等级:初来乍到
发表于 2025-4-25 02:31:07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第八卷 無際血涯
綺鴛
年齡:19歲
身高:153公分
三圍:B89cm(F) W58cm H83cm
身份:水神島「潛行都」黑衣死士
所屬:五帝窟
兵器:飛燕拐、朱崖弓
潛行都第一線的行動總指揮,擅弓,近戰本領高強,於同儕中僅次於弦子。綺鴛的射藝由漱玉節親自調教,背上之弓名曰「朱崖」,長逾七尺,被認為是最接近食塵弓的仿兵。
石世修
年齡:62歲
身高:183公分
出身:玉京石氏
據地:舟山不應廬
外號:「布衣名侯」、「癭道人」
武學:通明四達功、衛江山劍、非為邪刀
兵器:騶吾刀、知無斬
結義:天痴上人(樊輕聖)、張沖、諸葛殘鋒
妻妾:言韞輝(歿)、於好
特技:洞澈青溟、百藝精通
詩號:十世為侯少子孫,一生長負帝陵恩,今朝埋骨舟山下,為報慈親休倚門
擁有能看穿一切謊言之神技「洞澈青溟」、且被認為兼通百藝的石世修,以絕代智者的形象聞名於世,不僅僅是漁陽,即使在東海全境,乃至於央土北關等,都有慕名往舟山求教之人。
天痴上人
俗名:樊輕聖
年齡:63歲
身高:175公分
據地:離人居、錠光寺
外號:「痴道人」
武學:鳴杵傳夜千燈手,天星掌、青瑣印等雜學若干
結義:張沖、諸葛殘鋒、石世修
徒弟:陸明磯、方骸血
特技:護短
詩號:寶劍兵書在手,江山社稷常憂,生逢此世短烽煙,未及捭闔宇宙。
頗殺城狐國狗,應知禍起宮樓,聞誅一夫濟蒼生,孝義憑何為首?
「痴瘣痝癭,阜山四病」之首,威震漁陽的北域第一人,在歷史悠久、名門高手無數的東海武林,以一介無門無派的外道散修長居武冠,天痴可謂百年以來世所罕見的異數。
第五五折 飛似鴻羽 鉤如蛇信
扛著昏迷的陸明磯、於疏林間與末殤對峙的高瘦道人,都被笑意陰惻的二尾妖人給弄糊塗了。我……居然還不是汪士炳?老子卻又是誰?
「幫我一把,我便告訴你。」冷不防黑氅揚起,末殤拋了只碧油油的精巧小瓶給他,觸手寒涼,竟是玉質,可見所貯金貴。「這是『附骨鑽髓針』的解藥,只有兩枚,重煉須耗時三個月,小心別掉地上了。相信我,你撐不到新藥煉成的。」
巫士良小心翼翼拔開瓶塞,傾出兩枚龍眼核大小、似橙似紅的琥珀色藥丸,見那丸藥清中帶濁,內中如有灰黑兩色交纏的怪異藥芯,渾如太極,小眼滴溜溜地一轉,把一枚擲還末殤,冷哼:「用指尖捏著,慢慢送進嘴裡,嚼碎了張開與我看,再咽入腹中。」
末殤陰陰一笑。「你倒謹慎。」巫士良無視嘲諷,作勢欲摔,二尾妖人只得以拇食二指捏起玉丸,仰頭張嘴,舌尖蛇一般卷藥入口,示威似沖他細細咀嚼,巧致中帶一絲颯爽的腮幫微微鼓動。
末殤的舌頭似乎特別尖長,粉潤酥滑,渾無礙眼的紫醬沉積,就連巫士良昨晚睡的那名俏婢,小舌都無這般細窄,被悽厲的裂嘴縫疤襯得格外幼嫩不說,卷藥時無意間流露出的婉媚令人怦然心動,不禁想像起被這條妙物輕輕舐遍全身的絲癢濕儒,褲襠里竟隱隱有些反應。
若非須得威懾末殤乖乖聽話,巫士良都想狠狠甩自己兩耳光。
看看血骷髏那幫神經病,把你搞成了什麼樣!竟對這不男不女的可怕怪物生出遐想,無際血涯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,得趕緊走!有多快走多快,有多遠走多遠!
見末殤徐徐咽下,似欲張口供他檢查的模樣,唯恐再見到那條引人遐思的秀美小舌,煩躁地一揮手:「行了!別張嘴。」怎麼每個從無際血涯出來的,都像汆過兌了春藥的淫水也似,不是成天想肏人,便是巴巴等著挨肏,動見觀瞻,真真成何體統!猶豫不過一霎,發狠將玉丸服下。
那丸藥清冽芳香,還帶了股淡淡的甘甜尾韻,完全符合他對解藥、甚至是「靈丹妙藥」的想像,吞下後一股激靈靈的醒神之感直衝腦門,驀地精神大振,恨不得原地躍起,仰天嚎叫幾聲。
巫士良自來無際血涯,從未如此昂揚,突然間連行動力都提升了幾倍,未及忐忑,只覺信心爆棚,逃離血骷髏魔掌一事必能成功;提了提真氣並無異樣,將陸明磯放落腳邊,抱拳拱手道:「末大夫,你與金羅漢有甚恩怨,我不想過問,在莊裡養傷那會兒,蒙你悉心照看,我十分感激。無際血涯不是什麼人待的地方,可以的話,你還是早些離開為好。」便欲掉頭離去。
末殤沒料到他忒簡單便放下人質,顯然道人一門心思就想跑,方才的狠厲不過是虛張聲勢,未必真有加害的心思,暗忖:「這廝除了貪生怕死,倒也不算巨奸大惡。」挑眉冷道:「不想知道自己是誰麼?」
巫士良慘笑。「怎麼不想?但命沒了,便知是誰,又有何用?這鬼氣森森的地方,我連一刻都不想多待。後會有期了,末大夫,你好生保重。」一振袍袖邁開大步,片刻都不耽誤,奔跑時但覺真氣鼓盪,十分受用,忍不住放聲長嘯起來,明知此舉勢必引來鬼腰牌,但就是忍不住,非喊喊才舒坦。
巫士良前腳剛走,末殤一點骨杖,飛也似的撲到陸明磯身邊,未及攙起,逕趴上男兒胸膛,俯頸就口,以舌尖撬開牙關,將舌底之物連同津唾喂入他口中。
丁香顆兒似的尖舌攪拌著嚼爛的藥糊,直往咽底送,昏迷不醒的陸明磯身體自生反應,與二尾妖人四唇相貼,半咽半嘔間,就這麼吞了個一乾二淨。
大嘯疾奔的道人偶一回眸,餘光瞥見這一幕,嚇得嘯聲都走音了,原來金羅漢跟鬼大夫是這種關係的麼?但從末殤趴在他胸前,閉目側首、斜頸相就的模樣,分明是名婉媚女子,黑氅浮露的細腰豐臀曲線也是,巫士良開始懷疑起「二尾妖人」一說,指不定是傳歪了的瞎話。
但這些同他又有什麼關係?一切都不重要了。重獲自由的巫士良放足狂奔,嘯聲如游龍出淺灘,一路迤邐遠去,似欲重入星辰大海,歡快得不得了。
末殤確定陸明磯將藥糊全都咽下,才將他拖進一旁的矮樹叢,擺成盤腿趺坐之姿,坐於男兒身後掌抵住背心,提氣推血過宮,依心訣為他驅散藥氣,行遍十二正經、奇經八脈,最後自頭頂百會散出。
這絕對不是末殤預期吞服「鴻羽丹」的完美時機,但趁巫士良將鬼腰牌引了開去,儘快助陸明磯恢復功體,毋寧是眼前唯一的活路——起碼對陸明磯是這樣。
鴻羽丹可說是東洲武道最負盛名的靈丹妙藥,據信煉於青鹿朝末葉,共有廿七枚,合九鼎三元之數,號稱服一枚可抵三十年玄門正宗修為,差不多就是常人從頭練起不走歪路,復得明師正法,未有絲毫懈怠,一路練到了頭的極數;再想往上突破,須有不同凡俗的驚天資材,萬中無一,故鴻羽丹又有「庸凡天階」之稱,既是登天的龍門,也是分隔常人與天才的門檻。
丹成四百年來,被吞服的鴻羽丹還不到總數的一半,蓋因鴻羽丹若無相佐的心訣,服食必遭猛烈的藥性反噬,落得爆體而亡的下場,藥石罔效,遠勝世間一切劇毒。
古林末氏於四百多年前曾侍奉藥主,家傳的《古林殘魂功》即脫胎自其主的成名絕技《殘魂爪》,化納藥力的心訣,便書於《殘魂爪》秘笈的總綱飛白處,前後不過寥寥二百餘言。末氏雖有心訣卻無藥丹,為救陸明磯,末殤不惜重金弄來了兩枚,未及驗明真偽,料不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讓陸明磯吞服。
末殤雖有「鬼舞蝶」的渾名,其實既不愛、也極罕用毒,連附骨鑽髓針也是隨口瞎掰,以金針刺他幾處穴道,無非是修習寒陰功體的緊要罩門,整治得巫士良痛不欲生,居然信以為真。
竹篙似的高瘦道人若有他那幾位師兄一半的城府,這手足夠治得他服服貼貼,起碼會先把陸明磯扛離險地,再作圖謀。萬料不到這廝魯直過頭,半點腦子不用,只想開溜,心珠、身份之謎俱留不住他,末殤心一橫,索性拿他試藥,橫豎鴻羽丹若無心訣相佐,可比鴆羽丹砂鶴頂紅要厲害百倍,不怕他不乖乖就範。
武道中人視若珍寶的鴻羽丹在末殤看來,只消救不回陸明磯廢了的經脈丹田,便是妥妥的廢物,要來何用?沒甚好心疼的。
兩枚丹藥購自同一處,只驗了有無毒性,無從辨別真偽,末殤送進嘴裡嚼碎,卻未咽下,見巫士良服藥後無有異樣,才以口餔喂陸明磯,並運起殘魂功一點一點催發藥氣,助漢子散出體外。
末殤並不特別擅長內功,雖說受創之後,修習外功更為不易,有大把時間打坐行氣,但末殤自知不是塊料,沒想練成什麼內家高手,只求骨杖能運使自如,略補腿腳不便即可。反正復仇靠的是腦子決心,武功高低,其實完全不重要。
陸明磯已是半個廢人,但《鳴杵傳夜千燈手》的深厚功體,卻非末殤所能輕易推動。幸鴻羽丹按「發、散、運、化」四訣順序,先催發藥氣,促使丹力釋出,此一階段服丹之人將感覺丹田氣涌,渾身仿佛有用不盡的氣力,駭異於鴻羽丹果然名不虛傳,殊不知這只是假象而已。
當丹力開始生效,丹田內便如金鐵燒融,滾燙的火球逐漸膨脹,越發難當,最終如結出一顆具體而微的小太陽,須將這股灼人熾勁分運百骸,遍行十二正經、奇經八脈,打通任督之交,以周天搬運行易經拓脈之實,直至丹力耗竭,這才是正確的用法。
若未先將雜氣發散,勢必堵住輸運的經脈要衝,丹力無從消耗,積累膨脹下才會導致爆體而亡的結果。
創製《殘神爪》的藥主在心訣內,數度以「核聚之變」形容此一神奇的過程,古林末氏先人遍閱古往今來丹經醫典,不曾見過有這樣的說法,始知是故主首創,約莫藥丸中的太極異核便是丹力之源,陰陽聚而後生變,亦是理所當然,遂遵照主人生前的殷囑,嚴禁後人服用鴻羽丹,亦不可流出心訣。
至於蒐羅九鼎而毀之,也僅執行了三兩代人的樣子,族譜中明確錄有成功入手且摧毀的,也僅一鼎一丸。
末家後人發現涉入奪丹紛爭,反而提高暴露心訣的風險,不如敬而遠之,丹藥自然而然隨硬服的愚人消失塵環,難成大害,以致到了末殤這代,還得花費重金從他人手中取得。
末殤修為雖不如陸明磯,幸而「發」、「散」兩階段毋須與之硬撼。《古林殘魂功》做為東洲罕見的陰寒功體,與千燈手至陽至剛的功脈天生既相斥、又相引,末殤巧妙運用了這樣的矛盾質性,將鴻羽丹所生的雜氣循陽脈導引離體;不過盞茶工夫,氅內的衣衫便已被汗浸透,整個人仿佛從水中撈起一般,頭頂散出絲絲氤氳寒氣,汗水在衣間身下結成薄霜,以兩人為中心四散蔓延開來,宛若蛛網。
光是這樣,已耗去末殤七八成功力,心知接下來的「運」、「化」兩階段乃硬碰硬的死磕,以自己蹇驢般的寒磣修為,決計拖不動金羅漢這輛萬斤大車,哪怕人家斷了軸轤,卸去半邊輪轂,也不是末殤所能應付,趁著雜氣排空、即將丹轉的當兒,趕緊取金針刺男兒人中,見他眼瞼顫動「唔」了一聲卻未便醒,正反連抽他兩記耳光,低喝:
「陸明磯!你還要性命不要?給我醒來!」
忽聽游龍般的長嘯聲又從遠方倏忽而至,竟是巫士良掉頭奔回,遠看他大袖飄飄,頗有幾分仙風道骨,來到近處才見額發紊亂滿面通紅,活像馬上風發作,晃鬆了的釵發斜向一旁,成了不倫不類的墜馬髻,簡直不堪入目。
「末、末大夫!」道人氣喘吁吁,卻難以停步,只能繞著末陸二人狂奔,偏生他腿比常人長得多,每一跨必是大步,這圈兒繞得不小,連他自己也是到一半才發現半徑難以截短,徑直從兩人面前奔過,片刻才又大呼小叫地繞回頭:
「你這藥……是不是放隔夜了不幹凈,我……我怎麼都停不下來,一停……胸口便像要炸鍋似的,這裡邊的餡兒都要炸……炸出來啦!哎育我的媽!累……累死老子!」語聲未落又擦肩奔過,轉彎時半邊身子幾欲貼地,鏟得塵土飛揚,只差臂間沒拎上兩隻車輪,便似翻車的模樣。
他哇哇亂叫不打緊,才繞得兩圈,地平線彼端便冒出十數個細小黑點,毋須細看也知是駐紮於外的鬼腰牌。敢情巫士良真沒白跑,把巡邏的人馬全引了過來,這幫亡命之徒跑不過真氣鼓盪、幾欲爆體的高瘦道人,到這會兒才好不容易追上。
末殤暗暗叫苦,見陸明磯終於睜眼,死馬當活馬醫,揚聲道:「你方才吃的不是解藥,我根本沒下毒,不過是金針刺你陰功氣罩罷了,誰知你非討藥吃不可,我只有兩枚『干奠坤築鴻羽丹』,本想救活陸明磯再將他折磨致死,不能教你壞了好事,索性分你一枚。」
鴻羽丹的大名如雷貫耳,巫士良出身梅花林,豈能不知?一聽腿都軟了:「媽了個瓜瓜雞!這玩意沒有丹訣,不等於吞了成捆的雷火硝藥?」
其師張沖被《凝瓊遍雪》炸成血粒冰渣的慘狀,迄今仍不時出現在夢中,道人慾哭無淚,然而鴻羽丹價值千金,但凡在道上傳出點風聲,沒有不搶成狗的,所經處血雨腥風,都說那個鴻字就是哀鴻遍野的「鴻」。要說拿這種寶物來害人,都不曉得誰才是苦主了,實難指摘末殤用心歹毒,只能說是自己倒了八輩子血楣。
卻聽二尾妖人道:「我祖上傳有化納丹力的心訣,你與陸明磯同聽不妨。若是放任鬼腰牌咨意逞凶,心訣沒念完我便讓人給砍死了,也只怪你倆沒那個命,合該交待在這裡。」
「……聽!我聽!大夫說的每個字我都聽!」巫士良驟見生機,如溺者攀緊浮木,死都不放。「還是……還是我扛著二位走?我現在渾身是勁,怕連牯牛都能扛起。方才那些鬼腰牌沒一個追上我的……哇靠,怎麼這麼多人!」他自末陸二人身後繞回頭,才見聚攏的鬼腰牌已有十數人之譜,不由得頭皮發麻。
末殤哼笑。「人多才好,丹訣頭兩訣乃『發』、『散』二字,你丹田湧出、遍行全身的雜氣,是散得越乾淨越好,能悉數發於體外則最為佳妙;同一人打上一架未必救得了你,但同十幾人打上十幾架乃至上百架,恰恰是你眼下的救命仙丹,若是丹訣聽不清,先將雜氣全打出體外也是條路。」巫士良聞言一怔,若有所悟。
臨陣悟招,是每個武者在技藝未成時都做過的美夢,不幸的是:入行越久,越能明白這純是外行人的想像。便有明師指點,一招一式未經成千上萬次的習練,洞悉關竅,渾似天成,絕難在實戰中派上用場。
邊打邊聽還要徹悟訣竅,未免強人所難。
陸明磯到得這時才完全清醒,啞聲喃喃:「我體內真氣……怎地如此沸涌?這兒……又是何處?內……內人呢?」仍是記掛著妻子賀延玉。
末殤面無表情,只道:「試試提運內力,能否搬運周天。」
陸明磯下身癱瘓,連盤坐起來都辦不到,全賴末殤扶持,勉力運功,不出片刻便搖頭。
「不行,感覺不到……腰下全無所覺,無論腿腳、丹田或經脈……全都感覺不到……可惡!」裹著繃帶和夾板的左手一追膝蓋,面色灰敗,不知是觸動了左掌被捏碎的骨輪,抑或深恨自己已成無用廢人,也可能兼而有之。
「適才給你服了枚鴻羽丹,想死的話,啥都不做就會死。」
二尾妖人冷眼瞧著,無一句溫言撫慰,只陰惻惻地說道:「或你也能依丹訣化納藥力,倚之衝破壅塞的下肢經脈,便不能還你一雙能走能跳的腿腳,好歹也能運使真氣,不算是個廢人。做或不做,都在你。」無視圍攏過來的敵人,提聲背誦起心訣來,雙掌兀自扶著陸明磯的背心,助他維持五心朝天的趺坐姿態,不再理會漢子追問,仿佛事不關己。
陸明磯連問幾次妻子的下落,但丹田內迅速膨脹的滾燙熱源幾可銷鎔金鐵,哪怕再消沉也知情況不妙。
在救出延玉前絕不能死——憑著這股信念,漢子瞬間收攝心神,驅除雜念,聽末殤念得片刻,便大致掌握了「運」、「化」二訣的原理。內功理路殊途同歸,法門不同而已,《千燈手》的運化之能比末殤家傳的要高明得多,既知其指向,用自家功訣效果更好,毋須一板一眼,照辦煮碗。
那丹訣多是道門內秘的術語,對出身道脈的巫士良來說,聽著並不難懂,依言將雜氣運往雙腿,自腳底心散出,奔行的速度居然還能更快,內氣滿溢、乃至壅塞欲窒之感大減,足見對症;見鬼腰牌們各擎兵刃,散成了大圈緩緩逼近,分明是接敵之勢,唯恐眾人一擁而上傷了末殤,自己不免要爆體而亡,急中生智,忙扯開喉嚨喊道:
「人都到齊了麼?有沒賴在莊子裡睡大覺的?毫無警覺!你、你……還有你!趕緊回去把人點齊了,全給道爺帶過來!血使大人命我突施演練,考較你等的應變之能,我本還說不必,就你們這幫饢糠夯貨,沒想到給血使大人說中了,一個個混水摸魚,就沒點上心!」
被他點到的三人,氣都不敢吭,灰溜溜地夾著尾巴,掉頭往莊院的方向奔去,現場一下子便少了三名對手。眾人駐紮處尚有數里之遙,他點的那仨正是腳下功夫最稀鬆平常的,一來一回間,又能爭取不少時間。
在場的鬼腰牌多半認得道人,卻被嚴禁與他私下交談,偶有公務對接,也只能喊他「瘣道人」張沖,但誰都知道他不是。當中一名資深的看不慣他顯擺,嚷道:「什麼演練?怎沒聽說……喂,幹啥子動手動腳的!哎育——」語聲未落已被巫士良掀翻跟斗,頓時摔暈過去。
「一個接一個上!」巫士良腳下不停,轉頭撲向另一人,神氣活現道:
「血使大人有命:能在我手下走過三招者,今兒放進『無際血涯』內,縱情享樂三日!莊裡丫頭們都等不及啦,就看你們夠不夠本事!」砰砰幾下又打倒一人,眾人卻無不歡呼起來,個個摩拳擦掌,任憑巫士良滿場急奔,一個接一個地放對。
他渾身真氣鼓盪,毋須使什麼厲害招式,隨手一推都似雷車奔軌,真箇是當者披靡。縱有拳腳或刀劍造詣勝於他者,也沒敢傷了主持考校的「主考官」,投鼠忌器,縛手縛腳,要不多時便悄無聲息躺滿一地。
比武過招較之奔跑,消耗雜氣更甚,巫士良越打越舒坦,越打越快意,只覺舉手投足無不是酣暢淋漓,比晨起時與那俏婢纏綿錦榻,還要痛快過癮得多,也是一奇。
末殤又氣又好笑,又隱隱有些佩服,暗忖:「難為他想得到這麼陰損的法子,明明被人團團包圍,卻又不是以一敵多。這幫陽精上腦的蠢貨分明見同伴接連被打倒,卻自信『我一定能勝他』,堅持單打獨鬥,就為了能進無際血涯淫樂,活該皮肉受苦。」
眼見十數名鬼腰牌悉數倒地,巫士良氣喘吁吁地跑回來——這會兒他終於能消停了——小聲道:「大夫,成啦!趁返莊叫人的還沒回,咱們趕緊走。我來背陸大俠。」
末殤搖了搖頭,直勾勾盯著陸明磯。
面頰凹陷的憔悴漢子閉目合什,掌間隱迸金芒,仿佛夾著烈陽,便在光天化日下也能清楚看見。巫士良忽生錯覺:金羅漢莫不是把丹田裡的那團火運至此間,具形而現,才得有如此光景。
他在打倒鬼腰牌之際,腹中金鐵熔煉般的異熱隨雜氣散去,氣力大增,絲毫不覺疲憊,以為是鴻羽丹生效所致,如今見了陸明磯的模樣,才知原來連服丹都分三六九等,金羅漢服丹,掌中能生燦陽,自己就是停不住腳,活該跑成狗,相差不可以道里計,不禁暗生慚穢。
陸明磯並未運功太久,雙掌一錯沉于丹田,緩緩吐息收功,額間密汗點點;淡金暈芒消褪後,面色又是灰敗一片。
「打通經脈了麼?」末殤急問。
陸明磯頹然搖頭。「丹田以下……完全感覺不到,憑空消失了也似。一片空蕩蕩的……什麼都沒有。」
「有的。」二尾妖人收緊手掌,雞爪般的霜白五指幾乎陷進他大腿里,巫士良光瞧便覺得疼,陸明磯卻渾無所覺。「我先前為你推血過宮,驅散雜氣。你體內的經脈仍在,護身真氣厚如城牆,簡直難以推運,並沒有什麼憑空消失之事。你給我爭氣點,別擺出這副窩囊相。」
「……真得走了,大夫。」道人插口:「再不走就懸啦!」
陸明磯舉目眺望,意識到這是在惡徒的據點外,末殤竟是帶著自己逃跑,心頭一揪,以包紮成球的左掌攀住他,急道:「內人呢?若無延玉,我哪兒都不去!便要死,我夫妻倆也要死於一塊兒。」
巫士良心想:「好在末大夫就不是個女人。一名女子捨命救你出險境,價比千金的鴻羽丹一次搞來兩顆,這都不算歡喜你,敢情病得是不輕。你當人家的面噴他一臉的夫妻情深,被驢踢死都不冤。」至於末大夫圖的是什麼,他也說不明白。
末殤陰陰一笑。「你老婆死不了的,方骸血可喜歡干她了,日夜都不肯歇,仿佛她屄很金貴似的,可你就不同了,陸明磯。方骸血不肯讓血骷髏拷問賀延玉,便只能著落在你頭上,只要你捱不住,她一個心疼供出了賀鑄源藏錢的地方,她也得死。
「你不在,大家都好辦。方骸血收用了她,留個念想,料血骷髏也不致太過為難,反正都是自己人了,藏寶處慢慢再問不妨。忒簡單的道理,你不至於想不明白罷?」
好嘛,你倆捅來捅去的都不做人,合著是好這口?巫士良都想收回方才錯付的同情心了,讓你們糟踐!
陸明磯鐵青著臉不說話,不知是自尊心受創,抑或無可辯駁。末殤也不同他蘿唣,當機立斷,沖巫士良道:「背上!若有差池,唯你是問!」道人早就想跑,二話不說將漢子負於背上,當先奪路,逕往疏林中逃竄!
即使背著身量結實的陸明磯,巫士良仍將末殤拋在後頭,倒不是有意甩開他,而是方才末大夫與金羅漢爭執時,萬一讓倒地的鬼腰牌聽見,不是白痴都能會過意來,這根本不是什麼演練,而是實打實的叛逃。
這事還沒完。待被支開的那三人領著莊內餘眾去而復返,便是東窗事發之時,若不趁這會兒脫出無際血涯的掌控範圍,追兵轉眼即至。
驀地遠方颼颼幾聲,半空中傳來炮仗煙花似的號響,又似響箭離弦,巫士良聽得頭皮發麻,暗叫不妙。
號響示警,表示外敵來犯;響箭則是標明位置,外圍崗哨只要循聲而去,便能阻截入侵之人。適才倒地的那幫人未見有帶短弓的,巫士良沒想要搜身或滅口——如非必要,他實不想為了這種事殺人——不幸的是:恐有人藏了弩箭筒之類的細小機關,亦能發射響箭,為同伴指明方向。
未幾,「喀噠喀噠」的馬蹄聲響起,巫士良回頭叫道:「末大夫——」突然語塞。
不知何時,末殤已沒跟在後頭,甚至不是落後數丈、乃至十數丈而已,黑斗篷成了地平線彼端約拇指大小的烏影,四五騎健馬繞著他奔跑,末殤應改變過行進方向,嘗試突圍之類,但包圍網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縮小中,響箭恐也是這幫人所發。
(早說了要趕緊逃的……可惡!)
二尾妖人若被抓捕,絕對能為他爭取更多的逃跑時間,但巫士良總覺自己吃了人一枚鴻羽丹,蒙他慷慨分享丹訣,憑空得了三十年功力,事到臨危撒腿就跑,也太那啥;猶豫片刻一咬鋼牙,將陸明磯放落在道旁的樹下,低道:
「陸大俠,我不是什麼好人,也知『食人一口,還人一斗』,我想法子給末大夫搭把手,看看能搶兩匹馬來不。你在這兒坐著,萬一苗頭不對,自個兒想法子跑唄,莫再惦記你老婆啦。人各有命,沒準兒她的命本好過你,反而是受你連累。」話完又不禁有些懊悔,他本意是想勸漢子看開些,但聽著連自己窩火。這他媽是人說的話麼?
果然陸明磯瘦臉沉落,裹成豬蹄狀的左手搭他肩膀,巫士良本以為他要罵兩句才舒坦,不料金羅漢卻道:「我與你同去。你丹田之中,可有鐵水燒融般的灼燙難當之感?」
巫士良搖頭。「一開始挺滾熱的,跑著跑著好了些,打完人差不多便恢復正常啦。有啥不對的?」陸明磯搖頭不語,似在沉吟著什麼,堅持與他一道,巫士良拗不過,只得把人背起。
「陸大俠,有言在先啊!戰陣奇險,刀劍無眼,逼急了拿你擋刀,我還真不是有意,請你莫見怪。」沒敢耽擱,發足朝馬匹繞成的包圍圈奔去。
他才邁開步子便已深深後悔起來,那不男不女的二尾妖人與自己非親非故,吃了他金貴的鴻羽丹又怎的?賠上性命,再多靈丹妙藥也沒個屁用。雖說如此,巫士良心底隱隱覺得欠著末殤一條命似的,索遍枯腸,也不知這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,倘若來自巫士良或汪士炳的記憶殘餘,那可真是冤到了姥姥家。
但帶著見死不救的愧疚掉頭而去,道人確信自己下半輩子,是休想安心睡頓好覺了。與其活成行屍走肉,不如賭他娘一把!
「喂!刀下留人……刀下留人!」高瘦道人放聲大叫:「血使大人有令,此人須抓活口!」他看清馬背上無一是方才返莊的那三人之一,面孔頗眼生,料是外圍騎馬巡弋的游哨來的,應是不明就理,有機可乘。
末殤要是機靈點,停步端出莊內要人的架子,隨口幾句便能唬弄走人。偏生他還加速逃跑左衝右突,獵犬見了奔兔哪有不追的?便落得眼前的窘迫下場。
果然他宏亮的聲音隨新得的渾厚勁力遠遠送出,繞著大圈碎蹄慢跑的馬匹速度趨緩,隙間露出被包圍的烏黑大氅來。
末殤一見他背上的陸明磯,沒點血色的霜白小臉居然還能更白慘,若非怕壞了道人的算計,早已揮手大喊「莫來」或「快走」之類。
巫士良見騎士們放慢速度,形同吃了半顆定心丸,正想繼續擺譜,腳下忽一踉蹌,丹田內某處仿佛迸裂開來,漏出難以形容的灼人之感,燙得他幾乎跳腳,偏偏熱源就在體內,怎麼也甩不掉,不管他怎麼扭動氣海里就是一鍋子沸油冒泡,難受得不得了!
「燙……干他娘的好燙!燙……燙死老子啦!」
照理說一開口真氣外泄,丹田內所有動靜都該隨之一懈,無以為繼,但這天殺的火球完全沒有消停的意思。巫士良奔跑的速度不變,不如說跑得更快了,邁步的姿態卻活像是踏在燒紅鐵板上的鴨子,令人不忍卒睹;能以這般高速耍寶,馬背上的騎士無一笑出,反倒是敬畏之心油然而生。
「……你這會兒才到『運』字訣的階段。」陸明磯在耳畔肅然道:
「快以心訣將熱流推往諸脈,莫要耽擱!」這是重塑經脈的關鍵,所謂「三十年玄門正宗內力」便是由此鑄成。錯過了導引丹力鑄脈的時機,熱流壅塞,失去控制,將直接跳到爆體而亡的結局。
「啥……啥子心訣?」巫士良一臉茫然。「誰聽一遍就能背起來!靠打人不行麼?不是打人也行的麼?燙燙燙燙————!」
陸明磯確實也沒背起來,他是以《千燈手》內相近的導引法門轉化運用,且其脈早已鑄成,之堅之韌遠勝於鴻羽丹所能及,遂將丹力悉數用於衝撞壅塞的下半身經脈,即便衝撞不成,也能將之容於丹田內,再緩緩練化即可。
對金羅漢而言,區區鴻羽丹是炸不了他的氣海的,若在脊椎未傷的全盛時期,丹力於他有不如無,吃或不吃其實沒甚分別。
他試著指點巫士良導引熱流,但千燈手本就不是道人的資質能練,陸明磯教人的本領也不特別高明,巫士良邊跑邊叫邊罵娘,啥都聽不進耳里,遑論理解運使。只見道人沖入圈中,抓起末殤隨手往外一扔,烏氅在空中呼嘯著綻成了朵黑牡丹,落下時已在六七丈開外。
這一擲距離極遠卻不甚高,末殤待力盡時輕輕巧巧著地一滾,便即起身,顯然巫士良也自知抓不准力道控制,沒敢胡亂往上扔,只求越過騎士頭頂,才教末殤平安落地。
二尾妖人餘悸猶存,起身見巫士良單肩撞倒一匹馬,那北地健馬連人帶鞍橫里飛出,如遭洪流所卷,四蹄離地,飛出三四丈才轟然墜地,嘶鳴都不及出,顯然被撞上的瞬間便已斃命。
巫士良信奉著「打人也可以」的我流理解,發瘋似的找對手打架,剩下的四騎四向散開,其中一人不及鞭打馬臀加速,道人已大步流星地趕超上來,三兩下便逼至鞍側,維持速度的同時,居然還能開口搦戰:
「下來打我啊你個小癟三!爺爺讓你凈跑!」
那騎士「媽呀」的一聲哭喊猶噎在喉嚨間,整個人已被揪下鞍來,抓在手裡如布袋戲偶般兜轉兩圈,實在構不上個「打」字,無從下手,索性將他扔出戰圈。這回拋得挺高,「呀——」的長聲慘叫似無盡時,直到「啪唧!」一響才復歸靜默。
三騎終於理解連名駒的腳力也跑不贏這廝,果斷掉頭,呈「品」字形朝道人狂奔而來,宛如三枚箭矢!
即將撞上之際,當先一騎微微偏開,突然扔出帶鐵球的粗繩網,其餘二人在交錯的同時紛紛仿效,轉眼巫士良便被纏裹在重重的獸網間,越是掙扎纏得越緊,只得單膝跪地,荷荷休喘如傷獸。
遠去的三騎再度勒韁回頭,亮出兵器,泛起獰惡笑意,一蹬馬腹開始加速。
他們並非什麼外圍游離哨,而是北關燕然山的獵戶出身,新進才加入鬼腰牌的行列,遠遠見得有人慾突破封鎖,本就想以鞍畔的獸網擒捉;不對末殤下殺手,只為引巫、陸二人回頭,可說是極有經驗的獵手,絕非等閒之輩。
「喂,死牛鼻子!」不遠處末殤突然開聲,自氅底翻出一物,奮力擲來:
「……接著!認不認得這是什麼?」
巫士良自顧無暇,料不到二尾妖人又跑回來,正想讓他快點走——可惜陸大俠得陪葬了,挺過意不去的——忽覺空中落下之物銀燦燦的無比耀眼,心底沒來由的湧起一陣強烈的懷緬,右手本能穿出繩網接住,卻是柄爛銀虎頭鉤。
不,不是虎頭鉤。
那銀鉤的刃部形似「乃」字,尖端鑄成蛇首吐信,活靈活現;護手和握柄都有鱗片般的精緻雕飾,果然是以蛇為意象,卻是柄蛇鉤。
銳利的針刺異感自太陽穴鑽進鑽出,道人忍不住「唔」的一聲悶哼,身子微微顫抖。仿佛以熟悉的兵刃為軸心,被埋在最深處的記憶次第開綻,爭先恐後地破殼而出,恍如新生。
「看在你回來救我的份上,把你的名字還了給你。」末殤陰惻惻一笑,襯與駭人的裂嘴縫痕,白日幽魂般的模樣不知怎的,瞧著竟有幾分不欲示人的傲嬌之感。「別再教人給殺了啊,王士魁。我不想救你第三次。」
——「蛇鉤蜈劍」王士魁。
在襲擊浮鼎山莊當夜,冒充白帝神君的王士魁。巫士良的師弟王士魁。也是因為表現不利,被師兄於戰陣間拖至一旁、吸盡功力而死的王士魁。
道人全想起來了。在那風雲變色的一夜,任憑自己苦苦哀求,師兄巫士良仍毫不留情地以學自《伐髓策》的極招「鋒棱瘦骨成狴牢」吸干他全身的功力,乃至血肉乾癟,幾欲成枯才肯罷手,讓他這會兒又更像乾屍了。
他本該死在浮鼎山莊的。
是末殤末大夫救活了他。
第五六折 舊日芳華 豈非所任
「鋒棱瘦骨成狴牢」集《伐髓策》之大成,號稱「一式包一門」,既是殺著也是功法,據說是梅花林的第七代掌門遠遊北海,於世外異境櫂隱寒洲的萬載玄冰壁前所悟,以永凍冰封為敵,亦以永凍冰封為給養,淬鍊出罕世無匹的玄陰功體來,與《暴虎凌霜經》的「凝瓊遍雪」同為世間陰功之巔。
差別僅在於:二百多年的光陰匆匆逝去,此世「凝瓊遍雪」尚有「瘣道人」張沖能使,然而「鋒棱瘦骨成狴牢」自寫下《伐髓策》的七祖絕翎子以降,未曾再有人練成,《伐髓策》因而被封印起來,成為名符其實的絕學。
巫士良——當然是正牌那位——盜出《伐髓策》後,一門心思就想練成這式極招,以防師父張沖追趕上來清理門戶之際,有與「凝瓊遍雪」分庭抗禮,得保不失的殺手鐧,苦心鑽研下,居然摸索出一條侵奪生元以自壯的陰狠法門來。
說是這樣說,此法初遇之時效果烜赫,被指爪攫住雙手脈門的敵人,全身精氣似繅車收卷般絲絲離體,無比飛快,然而一撤手即復原如初,畢竟內息不是汁水酒液,說換瓶子便換瓶子;箝製得不夠久、功體差異過大等等,都將大大削減藉他力為自己易筋拓脈的效果。
試了半天,赫然發現同門師兄弟才是最理想的攫取目標,假師父追趕之名,悄悄吸干兩名師弟,果然功力大進。若非在投靠奉玄聖教之後,巫士良死於張沖的屍身爆炸,整座斗雪道跡之人將成其餌食,無一可免。
巫士良死後,回收的心珠被植入師弟汪士炳體內,汪士炳貪婪浮躁更甚師兄,及至浮鼎山莊一役臨陣受挫,索性拿同行的師弟王士魁當升級用的大還丹,將之吸了個精血敗壞,幾不成人形。
事後末殤奉命收回心珠,待天霄城人馬退去,悄悄潛至浮鼎山莊,才發現王士魁居然還未死透,費盡心力,將高瘦道人從鬼門關內搶回來,堪稱閻王之敵——王士魁對於「大夫曾救我性命」的印象殘餘,約莫便來自於此。
汪士炳自斷一臂,武功大不如前,此人橫暴殘毒還在巫士良之上,腦子卻沒他清楚,嫌血骷髏給的採補法門緩不濟急,竟於無際血涯內對人施展「鋒棱瘦骨成狴牢」,吸死幾名鬼面武士後,又把主意動到了撿回一條命的王士魁頭上,幸為末殤所阻,這已是二尾妖人第二度出手相救。
血骷髏以汪士炳凶愚難制,若真教他練成《伐髓策》里的罕異神功,怕連她自己、方骸血等都將成「鋒棱瘦骨成狴牢」之所向,於是果斷了結了這廝,防患於未然,命末殤從屍身頸椎里挖出那枚已歷二主的心珠來,移入王士魁體內。
一如預想,二蠱相爭,超常發育的變異體吞噬了王士魁本有的心珠,巫、汪的零星記憶交雜著滲入其心識,再加上血骷髏命莊內眾人曲意逢迎,王士魁遂自以為是死而復生、斷臂重續的巫士良。
只是他性格較二位師兄魯直,心腸既軟,又不好酒色,被眾多亡命之徒視為樂園的無際血涯,於王士魁不啻群魔亂舞之地,待得難受。末殤早有利用他劫囚越獄的打算,萬料不到王士魁比他想的更捱不住,錯打錯著,居然走到眼前這一步。
形銷骨立、面如活骷髏一般的高瘦道人回過神來,趕緊用蛇鉤割開身上纏裹的繩網,但捕獸所用的繩罟非同一般,即使割斷幾股,一下子也難以掙脫,那三騎繞了個大圈子回頭,再度以「品」字型的向心陣勢朝王士魁衝來,他越急手腳越不利索,更要命的是:丹田裡沸漿似的滾燙熱流四散開來,失控竄入諸脈中,原本只是肚子裡燙得要死,這會兒是渾身都難受得不得了,王士魁不住跳腳扭動,仿佛被活活浸入油鍋也似。
眼看三柄利刃交錯迭至,王士魁憑著一股莫名的求生意志接連閃過,末了又被罩了層繩網,已是動彈不得,忽聽背上的陸明磯低道:「……別動!盤腿坐下,五心朝天……全身放鬆,什麼都別想。」瘦道人痛苦得沒法思考,只覺身軀內外像要燒融了一般,張口都能噴出焰火來,橫豎也無力擷抗,索性踉蹌坐倒。
滾燙的熱流似乎加速動了起來,循環之間那股火烤般的痛楚大為減輕,遍走全身後自背心「大椎穴」離體,不知為何並未散逸,而是重入另一周天——王士魁驀地醒悟過來:「是陸大俠!他將鴻羽丹力引進了自己的身體里。」
明明是身外之身,陸明磯的經脈卻仿佛與他串連成了一氣,連最幽微的真氣、穴位反應王士魁都能一一歷遍,就像是自家身軀的延伸,又似子宮內的連體嬰般,連陸明磯腰脊以下的經脈阻塞,感覺像是自己的癱癰一般明晰。
沸滾如熔金的丹力應能摧毀一切壅塞阻礙,但陸明磯的敵人並非是難以攻克的峭壁堅城,而是虛無。看不見、摸不著,甚至感覺不到的敵人根本無從下手,任憑兩人合而為一的丹力加內息何其強大,卻無法貫通漢子腰部以下的虛無境域,沸騰的熱流終歸得有個去處,又循原路回到王士魁體內,周而復始循環不休,似乎過了很久,又仿佛只於頃刻,霎眼歷劫。
與陸明磯胸背相連的高瘦道人,連他的沮喪灰心都能清楚感知。陸明磯能練到這般驚世駭俗的修為,毅力決心定是遠超常人,但或許是旁觀者清,王士魁只覺這會兒要放棄委實太早,兩枚鴻羽丹耶!人生能遇著幾回?趕緊沖啊!指不定便能貫通壅塞的經脈。
意念所及,連陸明磯都受到鼓舞,兩人意念相通,全力運功,兩具身軀內的經脈、真氣乃至丹力漸趨於一致,驀地虛無之境中綻開一小處裂罅,沸滾的丹力突然找到可供施力之處,蜂擁著撕開缺口,長驅直入,仿佛溫泉漫入封凍的河道中,處處煙絲飛竄,冰消瓦解,再度恢復了生機!
「……王士魁!人來啦,你發什麼呆!」
高瘦道人被末大夫的尖叫聲嚇得醒神,驀然睜眼,見一柄鉤鐮槍已至面前,蛇鉤一翻,本擬格開槍尖,豈料這一下卻將槍削斷半截,餘勢未盡,竟連人帶馬留下了後半,那騎士到死都不明白下半身怎就拋在後頭了,拖著飛散的肚腸在地上翻滾哀號了一陣,才得斷氣。
王士魁被自己的氣力嚇了一大跳,未及思索,第二騎又至,但蛇鉤已然斷去,只得以蛇鱗護手為拳套,硬擋來人的馬刀。「鏗!」的一響金芒迸碎,馬過人飛,鞍上的騎士在空中飛舞片刻,才像只破布袋般無聲墜地,顯然在交擊的瞬間便已活生生被震死,倒比前一人少吃了苦頭。
不及查看煥發著淡淡金芒的雙手,第三騎倏忽已近。來人記取同夥血淋淋的教訓,收起兵器不予相交,眼看將與王士魁交錯而過,才突然拋出鉤索,勾住繩罟,打算縱馬拖行。
鉤繩迅速繃緊拉直,騎士回頭露出險惡的獰笑,冷不防身下一震,坐騎長嘶倒地,連著鉤索的鞍韉竟硬生生被扯落馬背;拉扯力量過大,以致繩索連鉤處應聲而斷,回彈時「颼!」一聲將半空中的騎士徑直擊落,墜地時動也不動,想來也是凶多吉少。
身纏網罟的王士魁怔怔瞧著手裡的斷鉤。他只不過起身抓住繩鉤,然後扎了個馬步而已……至於嗎這是。這是哪門子的巨靈神力!還有這金色暈芒,瞧著十分眼熟,好像在哪裡瞧過……是了,《千燈手》!陸大俠施展《千燈手》的時候就是這樣——
媽了個瓜瓜雞!誰跟你這樣了?老子什麼時候學的《千燈手》……我怎麼可能會《千燈手》?
不理無語問天的道人,末殤飛撲而至,取出匕首割斷繩網,抓著陸明磯劈頭就問:「經脈打通了麼?方才你渾身迸出金芒,真氣鼓盪,應是鴻羽丹生效。」一推王士魁:「快放他下來!看是不是又能走了?」
可惜奇蹟並未發生。陸明磯見他難掩失望,安慰道:「雖不能行走,但……我下半身又有感覺啦,經脈行氣亦已恢復了大半,如此循序漸進,打通周天應是指日可待。」末殤狠捏他大腿一記,見陸明磯微露痛色,轉嗔為喜,但喜色不過一霎,旋又恢復原來那副漠不關心的陰冷模樣,冷哼:
「這般大好機會你不把握,還有閒心救人,婆婆媽媽的下場,註定這輩子就是個殘廢。」陰惻惻一笑,森冷的眸光瞟向一旁的王士魁。
陸明磯見他頗有遷怒之意,忙道:「大夫此言差異!適才道長以丹力重鑄經脈時,我雖略助一臂之力,然而後頭打通下身壅塞的經脈,也多虧道長幫忙,合兩人之力方能成功。只有我自己是辦不到的。」
末殤冷道:「你倒說得輕巧。你為他導引丹力易經拓脈,是以你自身的經脈氣行為藍本,相當於你苦練十幾二十年《千燈手》的點滴積累,原樣抄了一份白送這傻大個兒,就不怕令師尋他晦氣?」
王士魁心中「喀登!」一響,直從天靈蓋涼到了腳底心,額間涔涔冷汗,面色如土。這下他是怎生在舉手投足之間撂倒三名騎士的,總算有了合理的解釋,道人卻半點兒也高興不起來。
他不想得到什麼絕世神功,當時師兄們商議著盜取師父的秘笈出逃,王士魁就沒贊成過,怎奈無膽出聲反對,只能隨波逐流。他師兄一個比一個聰明,怎就不明白武功越高、麻煩越大的道理?
況且武林規矩,最忌外人偷窺武學,陸大俠的師父天痴上人有多恐怖就不消說了,要是讓那位狠人知道自己平白得了《千燈手》的功體脈行,哪怕他一掌都使不出,天痴上人還不剝了他的皮晾成干?王士魁光想就軟了半截,「撲通!」雙膝跪地,磕頭如搗蒜:
「陸大俠!蒼天為證……不,是末大夫為證!鴻羽丹是他騙我吃的,我真沒想吃,更別提鑄成《千燈手》之脈……我啥都不知道,這個我更是一點都不想要!要不,你廢了我的內功罷?本來我內功就不咋的,才改練外門兵刃。現在這樣……我要同令師說我沒偷學貴門的武功,那是跳進竭魚江里也洗不清啊!」生怕他不信似的,雙掌一合,「啪!」金芒迸散,華光隱隱,果然有幾分《千燈手》的模樣。
末殤沒好氣道:「你也不瞧瞧自己現在什麼樣兒,隨手便能打飛一匹奔馬,陸明磯廢人一個,拿什麼廢你的功體?筷子調羹麼?」這道理王士魁如何不知?只是存了萬一之想,沒準陸明磯有什麼隱而不宣的法門,拍拍腦袋就能收回這身神功,省得被天痴上人找上門來,抽筋剝皮的沒個好死。
陸明磯料不到他忒大的個兒,居然會因為平白得了一身驚世駭俗的功力,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,不禁啼笑皆非,定了定神,才道:「道長,你方才曾說:『吃人一口,還人一斗。』你這身千燈手之脈我不是白給,尚有一事相求。道長若能為我辦到,家師那廂我當盡力回護,為道長證明清白。」
有這麼好的事?王士魁來了精神,抹去涕淚便要起身,突然靈光一閃,復見一旁末大夫冷笑不絕,心下雪亮,抱頭哀號:
廢。」陰惻惻一笑,森冷的眸光瞟向一旁的王士魁。
陸明磯見他頗有遷怒之意,忙道:「大夫此言差異!適才道長以丹力重鑄經脈時,我雖略助一臂之力,然而後頭打通下身壅塞的經脈,也多虧道長幫忙,合兩人之力方能成功。只有我自己是辦不到的。」
末殤冷道:「你倒說得輕巧。你為他導引丹力易經拓脈,是以你自身的經脈氣行為藍本,相當於你苦練十幾二十年《千燈手》的點滴積累,原樣抄了一份白送這傻大個兒,就不怕令師尋他晦氣?」
王士魁心中「喀登!」一響,直從天靈蓋涼到了腳底心,額間涔涔冷汗,面色如土。這下他是怎生在舉手投足之間撂倒三名騎士的,總算有了合理的解釋,道人卻半點兒也高興不起來。
他不想得到什麼絕世神功,當時師兄們商議著盜取師父的秘笈出逃,王士魁就沒贊成過,怎奈無膽出聲反對,只能隨波逐流。他師兄一個比一個聰明,怎就不明白武功越高、麻煩越大的道理?
況且武林規矩,最忌外人偷窺武學,陸大俠的師父天痴上人有多恐怖就不消說了,要是讓那位狠人知道自己平白得了《千燈手》的功體脈行,哪怕他一掌都使不出,天痴上人還不剝了他的皮晾成干?王士魁光想就軟了半截,「撲通!」雙膝跪地,磕頭如搗蒜:
「陸大俠!蒼天為證……不,是末大夫為證!鴻羽丹是他騙我吃的,我真沒想吃,更別提鑄成《千燈手》之脈……我啥都不知道,這個我更是一點都不想要!要不,你廢了我的內功罷?本來我內功就不咋的,才改練外門兵刃。現在這樣……我要同令師說我沒偷學貴門的武功,那是跳進竭魚江里也洗不清啊!」生怕他不信似的,雙掌一合,「啪!」金芒迸散,華光隱隱,果然有幾分《千燈手》的模樣。
末殤沒好氣道:「你也不瞧瞧自己現在什麼樣兒,隨手便能打飛一匹奔馬,陸明磯廢人一個,拿什麼廢你的功體?筷子調羹麼?」這道理王士魁如何不知?只是存了萬一之想,沒準陸明磯有什麼隱而不宣的法門,拍拍腦袋就能收回這身神功,省得被天痴上人找上門來,抽筋剝皮的沒個好死。
陸明磯料不到他忒大的個兒,居然會因為平白得了一身驚世駭俗的功力,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,不禁啼笑皆非,定了定神,才道:「道長,你方才曾說:『吃人一口,還人一斗。』你這身千燈手之脈我不是白給,尚有一事相求。道長若能為我辦到,家師那廂我當盡力回護,為道長證明清白。」
有這麼好的事?王士魁來了精神,抹去涕淚便要起身,突然靈光一閃,復見一旁末大夫冷笑不絕,心下雪亮,抱頭哀號:
「不要!我死都不要!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來,幹嘛要回去……不是,陸大俠,無際血涯又不是客棧茶鋪,讓人說進就進,說出就出。咱仨能站在這兒,不是我們很能打,也不是我們很聰明,更不是因為我們很可愛……完全就是運氣!你聽得懂嗎?是運氣!
「運氣讓血骷髏、方骸血,還有那白如霜,剛好都不在莊子裡……這麼好的日子,就只有今天!明後天白如霜就回來了,我不知道血骷髏方骸血那對狗男女幾時才回,我也不想知道。
「陸大俠,說句不中聽的,你該聽末大夫的勸,你夫人恁的如花似玉,也只能當是沒了……呸!這話怎麼說的,我不是那個意思。我是說她留在莊子裡,能活下來的機會比你大,但你要死在她眼前,就不好說了。萬一陸夫人以身相殉,豈非弄巧成拙?」
陸明磯卻淡淡一笑。「一世人兩夫妻,既非同生,但願共死。若能一穴而葬,陸某別無所求。」整襟斂容,直起身子,緩緩下拜。
「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——」王士魁絕望摀耳。
「請道長為我救出拙荊。」陸明磯正色道:「做為回報,我將向家師稟報今日之事,證明道長並未盜學本門絕藝。如此可好?」
末殤冷冷哼笑。「王士魁確實是內功大進,今非昔比,但畢竟不是你。就算是你,孤身殺進殺出,也非易事。我若是王士魁,拍拍屁股走人便是,犯不著與你纏夾,以後的事以後再傷神,何苦自蹈死地?」
道人也不是沒想過先溜為妙,但被二尾妖人一說,聽著格外猥瑣,訥訥搔頭:「不是……大夫,話也不是這麼說。我們在江湖上混,還是講道義的——」忽聞遠處蹄聲隱隱,餘光見陸明磯早已移目,末殤卻恍若不覺,一怔之間,明白是三人的修為有別,急道:
「追兵來啦,還是……咱們先避避風頭?」
陸明磯道:「無妨,道長將我負在背上,少時聽我指示,我與道長講解一套退敵之法,包管有用。」王士魁心想:「陸大俠看似為人正派,也非全無城府。我真用了他傳授的武技,難免越陷越深,若終是保不住他兩夫妻,失了自清之證,天痴上人早晚手撕了我。」
他畢竟是邪道中人,事到臨頭,魯直不礙匪氣,鐵了心用強,打算將陸明磯帶離,之後的事之後再說;心念微動,忽覺一股壓力如滔疊至,不消看也知來自陸明磯。他分明未動——實也動不得——仍趺坐於地,背脊微拘,與方才一般無二,如何能有這般迫人的威懾?
王士魁幾乎無法轉頭,末了才省悟過來:「陸大俠的內力恢復了,只一瞥便瞧得我渾身發麻,這便是練了十幾二十年《千燈手》的正宗傳人!」自知遠比不上,趕緊打消了強迫他的念頭。
說也奇怪,心念一去,那股莫名威壓隨之消散,道人渾身一松,冷汗直流,膝彎隱有些發軟。他對陸明磯有愧,畢竟白拿人家的功體,還想用強,雖是為保他的性命,亦有些說不過去,但追兵來得甚急,這會兒連末殤都察覺動靜,轉身四顧,王士魁忙壓低聲音道:
「陸大俠,還是先走吧!我……我不怎麼愛殺人。」陸明磯能聽出他話里的躊躇,比威脅用強更具說服力,頓感為難。須知臨陣對敵,最忌就是猶豫,王士魁初得神功,出手不知輕重,才能一擊連人帶馬,齊齊撞飛;現下自知是柄活生生的殺人刀了,萬一在遲疑間留了力,以其不甚高明的拳腳功夫,莫說突圍,性命都未必能保住。
說到了底,道人就不是什麼虎狼之徒,消極畏事,天良未泯,這點應該算是好處,殊不知此際居然成了麻煩。以陸明磯的性格,斷不能為了一己之私,要求他拋卻人性,以殺制殺。
天人交戰之間,末殤居然陰陰地笑起來。
「我有個法子,能救你老婆。」二尾妖人挑起了半邊柳眉,鳳眼微眯,裂口的猙獰疤痕蠕動如蛇,與他巧致蒼白的下頜線條形成鮮明的對比。「然此法須有白如霜,否則難以成功。先離開這兒,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會回來。」
◇ ◇ ◇
闕牧風在廊廡間奔跑四顧,一時仿佛置身於千門萬戶間,明明左竄右突未曾停步,卻似有看不見的雲澗迷途,瞻前望後,竟爾無路。
這種感覺他再也熟悉不過。
(是……陣法!)
雖然遠不是舟山護山大陣的等級,無奈闕牧風昔日於石世修門下,只有挨姑姑罰時才肯稍近書案,陣圖是半點也沒涉獵,遑論到不到家。心念一動,索性放慢腳步,手扶欄杆閉目而行;也不知過了多久,忽聽「哎育」一聲,睜眼見一名雪靨酡紅、步履蹣跚的妖嬈艷妓撞進懷裡,隨手輕輕推開,竟已回到人聲鼎沸、舞樂流轉處,不覺微笑。
這也是姑姑教的。
奇門遁甲一類,所迷多為耳目,越想聽清看明,越容易身陷其中。而手扶欄杆之法亦是姑姑傳授:當年石世修沉迷蒔花植樹時,曾以樹籬修建一座迷宮,明明那些灌木叢高不過腰,應能一眼望盡,少年闕牧風卻怎麼也走不出來。
是石欣塵教他閉起眼睛,以指抵牆,如此雖是走了最遠的距離,卻必能行出。
闕牧風甩了甩頭,仿佛這樣便能將女郎的身形笑語從腦海中甩去。
說也奇怪,心念一去,那股莫名威壓隨之消散,道人渾身一松,冷汗直流,膝彎隱有些發軟。他對陸明磯有愧,畢竟白拿人家的功體,還想用強,雖是為保他的性命,亦有些說不過去,但追兵來得甚急,這會兒連末殤都察覺動靜,轉身四顧,王士魁忙壓低聲音道:
「陸大俠,還是先走吧!我……我不怎麼愛殺人。」陸明磯能聽出他話里的躊躇,比威脅用強更具說服力,頓感為難。須知臨陣對敵,最忌就是猶豫,王士魁初得神功,出手不知輕重,才能一擊連人帶馬,齊齊撞飛;現下自知是柄活生生的殺人刀了,萬一在遲疑間留了力,以其不甚高明的拳腳功夫,莫說突圍,性命都未必能保住。
說到了底,道人就不是什麼虎狼之徒,消極畏事,天良未泯,這點應該算是好處,殊不知此際居然成了麻煩。以陸明磯的性格,斷不能為了一己之私,要求他拋卻人性,以殺制殺。
天人交戰之間,末殤居然陰陰地笑起來。
「我有個法子,能救你老婆。」二尾妖人挑起了半邊柳眉,鳳眼微眯,裂口的猙獰疤痕蠕動如蛇,與他巧致蒼白的下頜線條形成鮮明的對比。「然此法須有白如霜,否則難以成功。先離開這兒,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會回來。」
◇ ◇ ◇
闕牧風在廊廡間奔跑四顧,一時仿佛置身於千門萬戶間,明明左竄右突未曾停步,卻似有看不見的雲澗迷途,瞻前望後,竟爾無路。
這種感覺他再也熟悉不過。
(是……陣法!)
雖然遠不是舟山護山大陣的等級,無奈闕牧風昔日於石世修門下,只有挨姑姑罰時才肯稍近書案,陣圖是半點也沒涉獵,遑論到不到家。心念一動,索性放慢腳步,手扶欄杆閉目而行;也不知過了多久,忽聽「哎育」一聲,睜眼見一名雪靨酡紅、步履蹣跚的妖嬈艷妓撞進懷裡,隨手輕輕推開,竟已回到人聲鼎沸、舞樂流轉處,不覺微笑。
這也是姑姑教的。
奇門遁甲一類,所迷多為耳目,越想聽清看明,越容易身陷其中。而手扶欄杆之法亦是姑姑傳授:當年石世修沉迷蒔花植樹時,曾以樹籬修建一座迷宮,明明那些灌木叢高不過腰,應能一眼望盡,少年闕牧風卻怎麼也走不出來。
是石欣塵教他閉起眼睛,以指抵牆,如此雖是走了最遠的距離,卻必能行出。
闕牧風甩了甩頭,仿佛這樣便能將女郎的身形笑語從腦海中甩去。
偏廳里只餘一片狼藉,按小廝說,闕牧風離去後,闕芙蓉率先拉著趙阿根往後進沖,緊接著闊少們如尾巴著了火的牯牛一般,爭先恐後狂奔而出,只差沒拆了彈劍居,馬車競快、驚動路人的後話就不必再說。
看來「我瞧見你師父」云云,純是芙蓉丫頭胡說八道,目的無他,自是為了在二哥的眼皮子底下劫走趙阿根,爭取與那小子獨處的機會。
妹妹從小與舒意濃的心結,就沒逃過闕家二郎的銳眼,他知芙蓉丫頭對舒意濃既羨又妒,以致生恨,但凡她有的,闕芙蓉都要爭一爭、鬧一鬧,真搶不到手,摸摸也是好的——芙蓉丫頭對趙小子的興趣,多半是這種扭曲心態的延伸。
然後「毀掉」也是選項之一。本小姐得不到的,舒意濃也休想擁有!
要不是趙阿根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議,連號稱「漁陽武林第一高手」的天痴都拾掇不下,闕牧風不免擔心妹妹劍走偏鋒,對那渾小子做出什麼事來。但莫說武功,論城府心計,芙蓉丫頭也比不過趙小子一根毛,兩者完全不在一個水平上。
最有可能的發展,就是闕芙蓉本著有殺錯沒放過的心思,以美色誘之,欲搶在舒意濃前睡了趙小子,末了再向舒意濃揭露此事,殺人誅心,順便讓爹難做,於天霄城的小茶壺裡掀起偌大風暴,堪稱一箭雙鵰,再完美不過。
闕牧風對男女之防一向看得敞亮,不以為女子守貞有多緊要,食色性也,人誰無欲?別犯渾、別受人欺侮,別隨隨便便懷上就好。芙蓉丫頭這幾年玩得花,早失了處子之身也未可知,至於初夜給了誰,二哥一點也不在意。
至於形同他另一個妹妹、說不定感情還更好些的舒意濃,外表雖嬌滴滴的花朵也似,自小便是個死心眼,一旦認定的事,絕不會輕易放手。闕芙蓉想同她比韌性比毅力,比心堅如鐵,不啻是自取其辱。
憑舒意濃從個笨手笨腳的呆萌丫頭,練就如今這身出類拔萃的劍技,早已狠甩芙蓉丫頭幾十條街。要搶趙阿根,舒意濃是不會輸的,他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傻妹妹若當真睡了趙小子,怕是要白送。
這通傻算計里唯一能傷到的,也只有爹了。
自家閨女居然同少主搶男人,闕二爺知道了肯定要氣瘋——闕牧風嘆了口氣,強自打起精神,最不濟一間房一間房地踹開門,總能揪出胡天胡地的小倆口,希望趙阿根把持住,這會兒褲衩還沒脫,兀自負隅頑抗,一路撐到自己突入解圍。
何況新的彈劍居里竟還設置有術數陣圖,無論是誰、出於何種目的而設,足見乃是非之地,不宜久留。闕牧風逕出了偏廳,正欲尋老鴇打探消息,忽然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:
少女生了張豐頰尖頷的圓潤杏子臉蛋兒,鼻樑挺直,肉都都的小嘴甚是可人;柳腰纖細而緊實,屁股大腿的曲線卻極豐盈,是肉感的梨形身材,擦肩而過的無論男女,都忍不住回頭多瞧她兩眼。
印象中少女的肌膚是健康的淺麥色,但在夜間通明的燈燭下看來,居然也十分白皙,渾無痘般的小臉上膚質勻膩,毋須觸碰,光用眼瞧便覺無比絲滑,勝似蛋殼珍珠。
唯介於刀眉與柳葉眉之間的烏濃眉黛英姿勃發,格外精神,令她自帶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嚴肅氣息,所經之處人群無不自動排開,甚是惹眼。
少女卻毫無自覺,戒慎的神情與不時停步駐足、仰避於廊角柱後的模樣,明顯正在尾隨跟監,殊不知因出眾的容貌體態,和不與人群的氣質,自己才是眾人目光所聚。
闕牧風沒怎麼費力便蹭到她身後,忍笑湊近問:「我媽也逛妓院麼,讓你給她把風?」少女嚇了一大跳,霍然轉身,闕牧風見她肩頭薄衫一鼓,上臂猛地繃出肌束線條,心頭疾電般的悚栗掠過,快到不及仰避,驚詫之餘,復覺僥倖:
「若非她認出了我,這下怕是要挨揍。」額際微沁汗珠。卻見少女微怔,訥訥道:「……不是。」省起回的是「我媽逛妓院」那句,實在忍不住想逗弄她,擊掌作恍然狀。
「那便是我爹逛妓院了,我媽派你盯著,必要時揍一頓拖回家,合情合理。」
「也……也不是。」少女蹙眉,似欲辯解。「我打不過老爺的。」出口亦知不是打不打得過的問題,只不知為何便這麼答了,頗覺懊惱,也可能是惱二少爺瞎問無狀,板著俏臉的模樣居然更添麗色。
此殊正是闕夫人的貼身侍婢燕犀。
她是在闕牧風離家後才來的闕府,與長年服侍母親的皓雪不同,闕牧風幾乎不認識她。他自請往遐天谷後,過著形同流刑的自律生活,遇事必行於士卒之先,逢年過節俱於駐地陪伴弟兄,未曾迴轉鍾阜團圓,甚得手下愛戴。
到得第四年上,卻是闕夫人忍耐不住,至遐天谷探望愛子,當時隨行的便是剛到闕府不久的燕犀。以遐天谷之天寒地凍,崎嶇難行,這丫頭陪母親跋山涉水,共歷風霜而面不改色,闕牧風因此對她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燕犀入府三年便成母親之心腹,想來也是因為這份堅毅,甚合闕夫人脾胃。
她出現在風月場所,必是奉了母親之命,闕牧風十分好奇,視線越過少女的肩頭,一逕往遠處的人群里巡梭。「我娘讓你盯什麼人來著?我妹妹麼?」知女莫若母,一早便發現芙蓉丫頭對趙小子別有心思的,想來也只有闕夫人了。
「不是夫人,是少主。」少女微露沮喪,香肩垂落。「我跟丟啦,只知進了此間,進來卻不見人。」
「……舒意濃?」闕牧風斂起輕佻戲謔,劍眉蹙緊。「她讓你盯誰?」舒意濃信人不疑,心思清朗,便覺趙阿根有什麼異樣,也絕不該找燕犀做眼線。闕牧風於情於理是更合適的人選,她卻不曾問他,可見不是趙阿根。
既非趙阿根,也不是雙胞胎,舒意濃教這丫頭盯著誰?
正欲追問,燕犀杏眸驟亮,伸手一撐,雙足越過欄杆,並起的繡花鞋尖兒距欄頂足有尺餘,裙擺旋攪若魚尾,豐滿的裙底繃出臀瓣肌束,原本渾圓肉感的曲線忽變得棱方虯鼓起來,充滿狂野的勁力之美;落地的瞬間身子一頓,倏如箭矢離弦,掠上對面曲廊檐頂,濃髮衣影沒於檐底,翩然翻入鄰院中。
(……該死!這丫頭屬松鼠的不成?)
闕牧風就算此前對輕功還有點信心,這會兒也已稀碎得不成形狀,不得不承認攀高竄低,他居然不是這個丫鬟的對手,沿曲廊提氣狂奔,認準少女最後消失的方位,掠進隔鄰;顧盼間,廊外樹叢伸來一隻小手,猛將青年拽入廊底,但見燕犀幼嫩的食指抵唇,示意襟聲,一雙妙目穿過漆黑的矮樹暗影,直勾勾盯著不遠處款擺而行的白燈籠。
此間似是花園造景,呈不規則狀的蜿蜒圍牆內並無屋舍,只居間一座小亭。亭後假山錯落,覆著琉璃檐瓦的挑空風廊插入假山中,微妙地比擬出山門山徑的開闊氣象,頗欲引人探幽。
或因偏僻的緣故,此間除了隱於暗處的燕、闕,僅有那提燈漫步的女子,連院外的人聲似都在極遠處,幽影內的花園仿佛被世間遺忘了一般,獨立於歌舞昇平、送往迎來的彈劍居之外。
闕牧風確認了無有埋伏,且撤退時能否循原路而出等細節,才將注意力移回提燈的女子身上。
女郎個頭嬌小,背影的腰臀處裹出誘人的肉感,裙裳微微綁進肉里的狹仄隨蓮步款擺,擰出極其沃腴的酥嫩與彈性,雖與燕犀一般的是嬌小玲瓏、屁股有肉的型款,風情卻截然兩樣;前者青春無敵,後者則散發出熟得恰到好處的少婦風韻,甜糯香軟,兼而有之。
少婦一身靛青並著湖藍的二色襦裙,不知怎的卻給穿出了潔白之感,仿佛周身籠著淡淡光暈。腳下的緞鞋是瑩潤的珍珠月牙白,其上繡花是以銀線、珠光一類的淺淡絲糹為之,但在裙擺和鞋踵間若隱若現的足脛腳背卻比白緞更白,連色氣都帶著濃濃的神秘感。
闕牧風看似輕佻,其實對女人的興致不高,輕佻更像某種保護殼,能讓二郎安心躲在其中,毋須面對那些麻煩、矛盾和糾結——如爭取父親的注目,如不曾在家存在感卻無比強大的長兄之類。他無法將目光從女郎背影移開的原因,與她迷人的胴體、神秘的氣質毫無關係,而是他直覺自己識得這名女子,曾熟悉到難以忘懷的程度。
但闕牧風不曾在闕府見過她。上回與此殊相見,正是在彈劍居——自然是舊的那個——燕犀是母親的貼身侍婢,未得允可,不能擅離闕府,故舒意濃讓她盯梢的對象,必是由闕府而出。然而這一位……怎能出現在闕府里?
「舒……少主讓你盯著蘭大家做甚?」
青年為壓低聲音,不得不挨近燕犀。「蘭大家又怎麼會在府里?」
若換成別家宅院,此節便未必突兀,乃至順理成章。畢竟引退的花魁嫁入豪門充任嬖妾,堪稱美事,這本就是風塵女子的一條好出路,有幸若此,可以說是功成身退了。
但闕入松夫婦恩愛情篤,子女眾多,既無延嗣的需求,父親亦不好女色,未曾納妾。蘭大家即使洗盡鉛華,闕府內也沒有她容身的地方。
「……誰是蘭大家?」
燕犀被他滾熱的噴息呵得頸耳絲癢,皺眉稍避,低道:「少主讓我盯著秋家褓母。」巧致的尖頷微微一努,示意便是廊中的女子。
秋霜潔的女史奶媽……是那位繡娘?闕牧風心頭一動,突然間所有零星的碎片自行拼湊起來,青年恍然大悟,但無論如何都不信是巧合。
秋家主僕隨大隊從天霄城移到鍾阜,沿途都坐在車裡,便是用餐歇息也絕不下車,是以闕牧風並未見過二人。他若真是登徒浪子,聽聞秋霜潔有國色,而女史繡娘又是風姿綽約的美人,必定爭睹芳容,一飽眼福,如此便能在第一時間發現,繡娘其實是熟人。
偏偏闕牧風浪蕩子的人設就是層皮,名實不符,奔赴玄圃、回防鍾阜,乃至帶趙阿根往不應廬鑄造飛還令……諸事紛紛應接無暇,哪有閒心瞧人家女眷?因此錯失了關鍵情報。
盧荻花麾下的「荻隱鷗」曾調查過繡娘的背景,文檔父親亦交他過目,以備不時之需。只知她以「蘭姑」、「連三娘子」等化名待過幾處風月樓子,規模無分大小,都是只做體面生意的上等銷金窟,而非是低三下四的妓寨娼寮,存夠了錢便自行離去,線索也跟著斷在這裡。
須知秦樓楚館最不問來歷,只要皮囊銷魂,肯賣肯干,無人在意你曾是何人,來自何處。繡娘待過不只一家,就算能抓出準確的時間軸,也只知她最初是昌平鎮「芳旎閣」的連三娘子,連姓沒準兒還是「蘭」字的誤聽。
中,毋須面對那些麻煩、矛盾和糾結——如爭取父親的注目,如不曾在家存在感卻無比強大的長兄之類。他無法將目光從女郎背影移開的原因,與她迷人的胴體、神秘的氣質毫無關係,而是他直覺自己識得這名女子,曾熟悉到難以忘懷的程度。
但闕牧風不曾在闕府見過她。上回與此殊相見,正是在彈劍居——自然是舊的那個——燕犀是母親的貼身侍婢,未得允可,不能擅離闕府,故舒意濃讓她盯梢的對象,必是由闕府而出。然而這一位……怎能出現在闕府里?
「舒……少主讓你盯著蘭大家做甚?」
青年為壓低聲音,不得不挨近燕犀。「蘭大家又怎麼會在府里?」
若換成別家宅院,此節便未必突兀,乃至順理成章。畢竟引退的花魁嫁入豪門充任嬖妾,堪稱美事,這本就是風塵女子的一條好出路,有幸若此,可以說是功成身退了。
但闕入松夫婦恩愛情篤,子女眾多,既無延嗣的需求,父親亦不好女色,未曾納妾。蘭大家即使洗盡鉛華,闕府內也沒有她容身的地方。
「……誰是蘭大家?」
燕犀被他滾熱的噴息呵得頸耳絲癢,皺眉稍避,低道:「少主讓我盯著秋家褓母。」巧致的尖頷微微一努,示意便是廊中的女子。
秋霜潔的女史奶媽……是那位繡娘?闕牧風心頭一動,突然間所有零星的碎片自行拼湊起來,青年恍然大悟,但無論如何都不信是巧合。
秋家主僕隨大隊從天霄城移到鍾阜,沿途都坐在車裡,便是用餐歇息也絕不下車,是以闕牧風並未見過二人。他若真是登徒浪子,聽聞秋霜潔有國色,而女史繡娘又是風姿綽約的美人,必定爭睹芳容,一飽眼福,如此便能在第一時間發現,繡娘其實是熟人。
偏偏闕牧風浪蕩子的人設就是層皮,名實不符,奔赴玄圃、回防鍾阜,乃至帶趙阿根往不應廬鑄造飛還令……諸事紛紛應接無暇,哪有閒心瞧人家女眷?因此錯失了關鍵情報。
盧荻花麾下的「荻隱鷗」曾調查過繡娘的背景,文檔父親亦交他過目,以備不時之需。只知她以「蘭姑」、「連三娘子」等化名待過幾處風月樓子,規模無分大小,都是只做體面生意的上等銷金窟,而非是低三下四的妓寨娼寮,存夠了錢便自行離去,線索也跟著斷在這裡。
須知秦樓楚館最不問來歷,只要皮囊銷魂,肯賣肯干,無人在意你曾是何人,來自何處。繡娘待過不只一家,就算能抓出準確的時間軸,也只知她最初是昌平鎮「芳旎閣」的連三娘子,連姓沒準兒還是「蘭」字的誤聽。
她離開芳旖閣後便改用蘭姑之名,在左近綾羅鎮的風月首善掛頭牌,不像掩蓋行蹤之人會做的事,更似某種正名之舉,往來的依舊是循香而至的老熟人。
賺滿一桶金的蘭姑最終來到鍾阜城,這回她沒打算給人掛花彩當紅牌,而是買下這座小院,掛起「彈劍居」的招牌做老闆,以蘭繡景之名行世。來此飲酒、意氣相投的年輕武人們只知她以前當過花魁,都管女郎叫「蘭大家」。
荻隱鷗的文檔里並沒有彈劍居,畢竟妓女當到自己開了間樓的其實不多,不是這個行當里符合常識的發展。有這種財力的絕對不會想再回到這一行,堪稱風塵奇女子的蘭大家,最後也跌了老大一跤。
彈劍居在闕牧風前往遐天谷之前,便有經營不善、覓人易手的風聲傳出,蘭大家並不是夜夜都在小院中壓酒撫琴,給狂歌縱飲的浪蕩子們助興。闕牧風記得那會兒常有人打趣說,蘭大家這是去借錢給大家買酒了罷?
她是在他離開後才賣掉彈劍居,去的浮鼎山莊麼?褓母和老鴇……她的人生到底經歷了什麼,才有如許劇烈的變化轉折?
闕牧風始終抱著一絲認錯人的可能,但蘭大家最棒的就是嬌小肉感的背影,以及似笑非笑、看淡一切的神秘空靈……這提燈的身影他曾見了無數夜,自問不會錯認,惟此事非同小可,須得有明證才行。
他決定換個位置,起碼要能窺見女郎的側臉,方能確定繡娘究竟是不是彈劍居的舊主蘭繡景。
燕犀一點都不喜歡做這種事。
夫人是很好的主子,即使少女並未給他人做過侍婢,也能清楚知道這一點。闕夫人很珍惜下人的勞力,大部分的事都親力親為,不愛讓人服侍;要求雖嚴格,卻不苛刻,能講也願意講道理,所下的指令無比明確。更重要的是:夫人相信人。
看見下人在歇息,她會先想到是不是身子不適,又或已完成了交待的活兒,而非「你一定在偷懶」。夫人從不避忌說自己是牧羊女出身,總是邊說邊笑,還會拿來打趣,一點都不擔心下人會在背後笑話她。
後來燕犀慢慢覺得,夫人應該不是不怕,而是不在乎。哪怕真有人取笑她,哪怕那樣的訕笑何其惡意,也傷不了夫人,像微風吹拂一般。人何必同風過不去?
而且夫人很疼愛她。她能與夫人同桌吃飯,夫人老愛給她夾肉,不是那種帶著和藹的笑容勸食的殷勤,而是理所當然地把肉甩她碗里,瞟都沒多瞟她一眼。「多吃點。」夫人低頭繼續扒飯。「打拳得長肉,你太瘦了。」
「可我屁股大。」她小小聲說。
夫人噗赤一聲差點噎著,握著筷子以拳背猛追胸口,忍著笑白她一眼。「你又不用屁股打拳。屁股大好生養,我屁股也大,你看我生了幾個?少蘿唆,吃!」
她每天都想待在夫人身邊,就算瞎轉悠也好,偏偏少主將她討了去。
明明皓雪更想服侍少主的,燕犀心裡清楚得很。她說少主漂亮極了,乃是世間男子無不為之傾倒的「妾顏」,瞧著就像作夢似的,又像一幅圖畫,怎麼瞧都瞧不膩。
「啊啊啊,我以後不求你喊我『姐姐』了,」皓雪癱在床里胡亂蹬腿,繡花鞋尖上綴的鵝黃絨球活像驚得撲翅亂跳的小黃雞。「我和你交換好不?少主真美死我啦,簡直同仙女一樣。」
「我也沒喊過你。」燕犀小聲說,硬生生把後頭的「我跟你換」咽回肚裡。以前大小姐還未出嫁時,據說皓雪也成天嚷著想去大小姐院裡,理由也是大小姐「同仙女一般」,不帶換詞兒的,八百年都同一套。
但少主練劍確實好看。她的劍乍看很快,致命處卻與快慢無關,是既刁且准,那樣刁鑽的出劍方位卻無一絲勉強,動念即至,收放自如,這份精準委實好看得不得了。燕犀不通刀劍,卻能從中看出少主所費的汗水血淚,旁觀時不免以身代入,屢戰屢敗,卻樂此不疲,稍稍扭轉了因皓雪而生的、乍見少主時的膚淺印象。
只是萬萬想不到少主會讓她當細作。
初聞請託時,少女著實嚇了一大跳,以為露出馬腳,甚至有股衝動想問少主,是不是自己天生有什麼特殊的氣質,瞧著就像姦細。沒想到少主比她更不好意思似的,以指尖卷著汗濕的細柔長鬢,嬌婉的笑容略顯靦腆:
「在山上,我習慣讓我的婢女做這種事,沒想太多,隨口便說啦。你一定很困擾罷?若不願意,我可以找別人。」
「為何要監視她?」燕犀更在意這點。秋家主僕雖非階下囚,也不是能大咧咧走出闕府的身份,兩人居住的客院內外有層層把守,進出的僕婦婢女更是現成的眼線,何須把任務交付給她?
「打出天霄城起,繡娘便在我方嚴密的監控下,未曾有片刻鬆懈。」
少主解開纏腰,褪下被汗水浸透的上襦和單衣,比新雪更耀眼白皙的肌膚令人難以直視,燕犀下意識地垂落目光。
然而真正無法迴避的,是女郎微帶汗潮的沁人體香,既鮮烈又好聞,嗅得少女心頭撲通亂跳,須極力抑制遐思,才不致失態。
「但昨兒在府里抓到了細作,或許從今天開始,監視的人手不得不抽調到外邊去。繡娘若是身無武功,又或沒有別樣心思,那便罷了;若非如此,盯梢的壓力一去,就是她有所動作之時。
「為此我需要你。」
少主俐落地褪得一絲不掛,以擰乾的清水棉巾細細擦拭,修長健美的胴體玲瓏有致,非但無損於女子柔媚,反而更添誘人魅惑,美到連同為女子的燕犀都覺意馬心猿,差點忘了遞上新的騎馬汗巾。
「你是夫人的親信,十分顯眼,一般這樣的人不會擔任尾隨跟監的工作,反而容易得手。」少主穿好衣裳,笑著對她說:「況且,萬一繡娘的武功高到所有人都看不出來,我以為憑你的身手應有機會能平安脫身,總比選皓雪來得穩妥。」兩人都笑起來,心照不宣。
「少主相信我麼?」最終她仍忍不住問。
便以燕犀的年紀和閱歷,也知此問多餘,上位者不會輕易透露真正的想法,況且幾句漂亮的場面話就能打發的事,用不著認真應對。
豈料正理著如瀑濃髮的少主凝神思考了片刻,道:「我應該是信的罷?我信夫人,她看人很準的。她若信你,我自然也信。」展顏一笑,霎如冰霜消融,滿室生春,艷得令少女又不禁生出迴避的形穢之感。「我師父跟我說過一句話,叫『以拳交心』。認真打過的對手,往往能互相理解,心意相通。
「我每日練劍時,總覺身畔有股極迫人的凝練氣勢,如影隨形,能激發與之相抗的本能,練得益發起勁,許多獨練時不易克服的關卡,乘著這股不服輸的對抗意識,輕輕巧巧便能越過去,收穫甚豐。
「以此觀之,我們也算是以拳交心了吧?雖然我拳腳功夫稀鬆平常得很。」
「我也不懂劍法。」燕犀小聲道,兩人相視一笑,真有心意相通的感覺。
第五七折 誰曰無衣 異獸神禽
這是她初次直視少主的眼睛。
那雙瀲灩明眸仿佛能將人吸進去似的,感覺再多看片刻,心中的秘密就會被汲引而出,少女下意識地迴避開來;低聲向少主告罪之後,趕緊抱著她換下的衣裳快步離開。
少主不是隨便說說,那天府里果然出了翻天覆地的大事:
行雲堡須於鶴帶領其他幾家,趁老爺赴宴之際登門尋釁;有個奇怪的女人一下扮皓雪,一下扮繡娘,明明五官不一樣,連身形高矮都不同,卻予人維妙維肖的悚栗之感,而少主竟不覺有異,吩咐燕犀盡力配合。她還同那有著一頭獅鬃也似的張狂硬發、身形高大的獨眼男人打了一架,本以為會被狠狠責怪,誰知夫人卻還是誇獎了她。
「下回在賓客面前,言行都要更謹慎些。這事若是落在老爺眼裡,肯定要挨罰的,我也不好替你求情,何苦來哉?」
夫人特別將她叫回跟前,摒退餘人,殷殷叮囑。
「但你打得挺好。遇到那種欺負女人的王八蛋,不用留手,捶死便是!有事讓他們來找我。」這應該是誇獎吧?少女被夫人寵溺地揉著發頂,心中仿佛有漫天的蝴蝶在飛舞。
盧荻花——她後來才知道奇怪的女人叫這個名兒,是與老爺並列天霄城四大家將的大人物——扮成洗頭的李月華的模樣離開後,府里明顯少了些人,果然盧荻花麾下的「荻隱鷗」密探不知何時被安插進了闕府,秘密監視繡娘。
起先燕犀以為是少主多心,老爺特別加強了秋家主僕的護衛,怕連蒼蠅都飛不進。她這幾天在客院附近瞎轉,好不容易捱到今夜的晚膳結束,打算稟報少主後便回房歇息,忽見換了一身低調靛青襦裳的繡娘提燈往後門行去,不由一凜,趕緊尾隨。
繡娘並未刻意隱藏身份,沿途所遇婢僕,無不親切與她打招呼,甚至停下來聊幾句家常,氣氛閒適,半點也不可疑。
她先是向一位婢女商借香粉,說是小姐要用,繼而向掌管庫房的季嬤嬤要塊皂角……在總有人陪同或領路的情況下,漸漸向後門處移動,最終跟在幾名返家過夜的婆姨,和像李月華那般入府幹活兒、完事後準備離開的外邊人身後,就這麼順理成章出了闕府。
看門的家丁倚著棍棒,與相熟的外邊人聊得起勁,外敵退走、解除警戒的鬆弛之感,以及上巳佳節的愉悅氣氛徹底浸透了這幫僕役,誰也沒留心到底放了什麼人出去。
但燕犀偏偏沒法出這扇門。她是夫人的侍婢,全府上下都認得她這張臉,而押印了賣身契紙的婢子未持年休文牒,是沒法離開主人府邸的。少主交託任務之際,兩人顯然都沒想到這點,舒意濃約莫不懂底下人的日常瑣細,而燕犀則不以為真有跟蹤繡娘出府的可能性。
少女沒有繡娘一霎間變得毫不起眼、千嬌百媚的俏臉倏忽失色,連背影都無半分存在感的神奇本領,焦急地匿於樹影中,貼牆緩進,卻無法阻止繡娘離開——其實也不該阻止。少主讓她跟蹤繡娘,是瞧瞧她去了什麼地方、見了什麼人,做得什麼事,而非讓這條線索斷於金風巷的高牆之內。
燕犀銀牙一咬,覷准繡娘跨出高檻的瞬間,點足躍上牆頭,疾掠至檐椽交角的暗影間靜候片刻,才見繡娘自腳下行過,不急不徐,十分悠閒。女郎腴臀款擺,柳腰綿彈,走著走著將要轉過牆角,燕犀正欲躍下,忽一陣風迎面吹來,吹得少女髮絲飄揚,襟袂獵獵,仿佛在風中滑翔般,忍不住眯起杏眸,迎風駐足,差點錯失女郎蹤影。
原來……這就是自由的感覺麼?
少女心裡想著,匆匆躍下牆頭,快步跟了上去。
她到闕府不過三年餘,感覺像是過了大半輩子。起初的三個月最是難熬,每晚都想翻牆離去,卻無法這麼做。在府里吃的、穿的,就連睡房被褥都是前所未歷的好,同儕友善,主子明理,簡直無可挑剔,但燕犀像被上了枷鎖鐐銬一般,沉重得幾乎直不起腰。
夫人待她越好,少女便越覺難以負荷,近期她才漸漸習慣不去想這些,當作無事就好,她就是個幸運的小丫鬟,攤上了能待一輩子的好人家。
街市的人潮熙攘並未對少女造成干擾,她原本便不愛熱鬧,人多的地方總讓她不自在。不知是否因為此故,過往和爹爹在街頭賣藝時,生意總是十分冷清。
「爹教你的拳,不是打著好看的。」爹爹安慰她。「好看的拳打不了人。」
「那……還是我們對練好了?」小燕犀靈機一動。她最愛同爹爹對練了,那種拳眼貼面削過、勁風如刀刮體的刺激感總讓女童頭皮發麻,比吃辣椒糖更有趣。
「對練比花架好看得多,賞錢也能多些。賞錢多了有肉吃,爹爹也能吃酒。」
爹爹笑眯了眼,眼角的魚尾紋深若刀鐫,寵溺揉著她泛黃的薄發頂。「那可就太多啦,若有方家,真功夫不免教人瞧了去,日後對上要吃大虧的。我們家的拳天生即有敵人,便不與人爭,也要防人找上門。來,再背一遍給爹聽,看我們家燕犀長不長記性。」
我記性兒可好了。女童抬起下巴,噘著肉都都的小嘴,神氣活現地背誦著:
「十三神禽,雙十異獸,獸禽相血食。烈爪金鬃誰稱冠?踏蹄血殺夜龍寒,乘火赤豹靈犀角,鱗鯉玉京齊穿山——」
燕犀回過神來,才發現二少爺拉著自己悄悄挪身,小手反扣制其臂膀,阻止青年冒進,低聲質問:「你做什麼?」反被闕牧風以指抵唇,示意她襟聲,氣都不打一處來。
是誰先妄動的?讓你噓我!藕臂一沉,手臂被反剪的青年面露痛楚,大概沒料到能痛成這樣,忙以嘴型討饒,還能動的那隻手拚命比自己的臉,又指著廊間的提燈女郎,表示是要確認其容貌。
少女沒好氣的鬆手,闕牧風呲牙咧嘴地活動臂膀,雪雪呼疼,偏沒發出半點聲音,想罵他都沒門,瞧得燕犀拳頭都硬了,後悔沒卸脫肩關來著。夫人如此敦厚直率,怎會生出這等嘻皮笑臉、沒點正經的兒子!他到底來這種地方做什麼?浪蕩膚淺,輕薄無聊!
但再想到闕二小姐和三郎,燕犀頓時無語,只能安慰自己世上哪有完美的人?夫人的短處都不在自個兒身上,已是夠好的了。
少女素不喜與人親近,迫於無奈,與一名陌生男子並肩抵踵匿在暗處,鬢頰廝貼,聲息相聞,滿心生厭。但闕牧風就是學不乖,疼完了還想挪位,這回燕犀探臂卻抓了個空,只恨自己個小手短,急忙跟上。
兩人貓著腰一前一後,摸到廊底月門邊,反到了女郎的前頭。從這個角度能清晰望見繡娘標緻端方的側臉,連同前凸後翹、玲瓏浮凸的惹火身段,俱都瞧得一清二楚。
「……真是她。」闕牧風喃喃道,回神壓低嗓音湊近。「她便是繡娘?浮鼎山莊秋家小姐的女史?」
燕犀忍受著沁人的男子氣息——並不是說二少爺不好聞——凝眸半晌,防著再遇上盧荻花那樣的異人,反覆確認後才慎重頷首。
「蘭大家她……為何會到浮鼎山莊去做奶媽?」闕牧風抱臂撫頷,不依不饒,燕犀卻對二少爺的感慨毫無興趣,白眼都快翻到了小腦袋瓜頂,驀地一肘撞在他肋間,「噓」的一聲直懟臉上:
「有人。」讓你再噓啊,解氣!少女忍著嘴角揚起的衝動,板起俏臉壓低他的頭,兩人挨著縮入陰影之中。
一名男子從假山間行出,綾羅綢緞的絲滑光澤回映著燈暈,周身似罩著一層浮靄,但從燕、闕二人所在處,只見得他肥大的外褂袍袖,還有底下戴了錦緞介幘的烏紗進賢冠;除了連燕犀都能看出的料子華貴,完全沒有可供辨認身份的依憑,遑論五官形容。
男人的肢體動作略嫌浮誇,撩袍下階的樣子仿佛真是從山道里行出,另一隻手從拋甩的袍袖中一伸一抬,掌心朝天,如扮戲文的登台開場。繡娘停步駐足,略微抬高燈籠,搶在男人開口前福了半幅,清了清嗓子,朗聲道:
「大爺久見。您讓我來,我便來了,是念著當年買樓的恩情,恐闕二爺那廂生出誤會,不便久留。大爺有吩咐繡娘處,但說無妨。」
闕牧風心想:「『大爺』?哪個大爺?誰買了誰的樓?便未連名帶姓,好歹提個尊銜。這鐘阜城內怕沒有萬兒八千個大爺,此人竟會是誰?」總覺有一絲異樣,卻說不上哪裡怪。
男子嘿的一聲沉默片刻,才笑著說:「蘭姑,當年你把彈劍居賣給我時,可不是如此生份的。多年未見,我今夜便是瞧一瞧故人過得好不,也盡說得過去,何苦如此冷淡?」
繡娘的神情不咸不淡,微揚的姣美唇勾很難說是「笑」,只覺清冷如月。
「我給大爺捎信商借銀錢那會兒,大爺也說了,江湖救急不救貧。浮鼎山莊要賣地、賣樓,乃至出賣名刀名劍,有生意便談生意;若無生意可談,不知還能談什麼。我覺得很有道理,牢記至今。」
這便連起來了。闕牧風暗忖。
連「荻隱鷗」都沒能刨挖出繡娘就是花魁蘭繡景,這「大爺」卻能知悉,蓋因他自始至終都是知情者,蘭大家非但未曾隱瞞,到浮鼎山莊之後甚至寫信同他借過錢,只是碰了個軟釘子。聽女郎的口氣,顯然一直記到現在,未能釋懷。
這也能佐證「繡娘」不是偽造的假身份,而是青樓出身,無從查起。蘭大家若有意與過往一刀兩斷,寫信給舊日金主,替現在的東家借錢,未免過於愚昧,頗違此理。
那「大爺」過份爽朗的笑聲聽著尷尬得很,約莫他自己也知道,頻頻搓手道:
「蘭姑,我不就是愛做生意麼?阜陽秋家既有地產,又富庫藏,秋拭水秋老爺的名聲忒大,虎死留皮,犯不著借。我一直等著你給我回信,等到了今天,以為秋家看不上我,沒想與我做生意,實不是不肯借你。」
繡娘嘆了口氣,顯然懶與他分辯,幽幽說道:「大爺當年以高於行情的價錢,盤下我那破一名男子從假山間行出,綾羅綢緞的絲滑光澤回映著燈暈,周身似罩著一層浮靄,但從燕、闕二人所在處,只見得他肥大的外褂袍袖,還有底下戴了錦緞介幘的烏紗進賢冠;除了連燕犀都能看出的料子華貴,完全沒有可供辨認身份的依憑,遑論五官形容。
男人的肢體動作略嫌浮誇,撩袍下階的樣子仿佛真是從山道里行出,另一隻手從拋甩的袍袖中一伸一抬,掌心朝天,如扮戲文的登台開場。繡娘停步駐足,略微抬高燈籠,搶在男人開口前福了半幅,清了清嗓子,朗聲道:
「大爺久見。您讓我來,我便來了,是念著當年買樓的恩情,恐闕二爺那廂生出誤會,不便久留。大爺有吩咐繡娘處,但說無妨。」
闕牧風心想:「『大爺』?哪個大爺?誰買了誰的樓?便未連名帶姓,好歹提個尊銜。這鐘阜城內怕沒有萬兒八千個大爺,此人竟會是誰?」總覺有一絲異樣,卻說不上哪裡怪。
男子嘿的一聲沉默片刻,才笑著說:「蘭姑,當年你把彈劍居賣給我時,可不是如此生份的。多年未見,我今夜便是瞧一瞧故人過得好不,也盡說得過去,何苦如此冷淡?」
繡娘的神情不咸不淡,微揚的姣美唇勾很難說是「笑」,只覺清冷如月。
「我給大爺捎信商借銀錢那會兒,大爺也說了,江湖救急不救貧。浮鼎山莊要賣地、賣樓,乃至出賣名刀名劍,有生意便談生意;若無生意可談,不知還能談什麼。我覺得很有道理,牢記至今。」
這便連起來了。闕牧風暗忖。
連「荻隱鷗」都沒能刨挖出繡娘就是花魁蘭繡景,這「大爺」卻能知悉,蓋因他自始至終都是知情者,蘭大家非但未曾隱瞞,到浮鼎山莊之後甚至寫信同他借過錢,只是碰了個軟釘子。聽女郎的口氣,顯然一直記到現在,未能釋懷。
這也能佐證「繡娘」不是偽造的假身份,而是青樓出身,無從查起。蘭大家若有意與過往一刀兩斷,寫信給舊日金主,替現在的東家借錢,未免過於愚昧,頗違此理。
那「大爺」過份爽朗的笑聲聽著尷尬得很,約莫他自己也知道,頻頻搓手道:
「蘭姑,我不就是愛做生意麼?阜陽秋家既有地產,又富庫藏,秋拭水秋老爺的名聲忒大,虎死留皮,犯不著借。我一直等著你給我回信,等到了今天,以為秋家看不上我,沒想與我做生意,實不是不肯借你。」
繡娘嘆了口氣,顯然懶與他分辯,幽幽說道:「大爺當年以高於行情的價錢,盤下我那破舊小樓,迄今我仍銘記在心,大爺派人捎來口信,不敢不來相見。大爺有何見教,請直說了罷。」白燈籠輕晃了晃,似是心情起伏,強自遏抑,未全形諸於外。
那人安靜片刻,才沉吟道:「天霄城——」
「庇護我主僕倆於危難中,」女郎打斷他。「我信少城主,不信須長老。至於秋老莊主的藏寶,我既沒見過,更不知是否真有,我家小姐心智有缺,於此亦是一無所知,這不是願意與否的問題,而是有心無力,無從幫起。
「大爺若要為須長老做說客,乃至強迫我主僕改換陣營,恕繡娘難以從命。」裊裊娜娜行了一禮,轉身離去。
「且慢!」那人急急邁步,搶到女郎身前,舉臂攔阻。因兩人易位之故,燈籠映亮了男子的面孔,闕牧風終能看清他的長相:
男人約莫四五十歲,面孔油亮,方頭大耳,生就一副討喜的富貴相,唇髭濃密如厚厚的齊眉瀏海,教人不禁想像他喝蛋羹時,該是何等狼狽。微紅的獅頭鼻看得出長年浸淫於美酒香醪,也可能來此之前喝過幾巡,微醺未褪,仍帶三分酒意。
形貌透著酒色財氣,難免印象欠佳,但男子那與上唇厚髭同樣茂密、略呈八字的烏濃刀眉,大大緩和了富貴逼人之感,仿佛隨時都在笑的眯眯眼和紅潤蘋果肌亦極招人好感。
如此趣致的長相,看一眼便決計不忘,闕牧風確信自己從未見過此人,但他離家六年,過去在鍾阜時也不甚熱衷於大人間的應酬,識人有限,做不得准。
可以確定的是:從「大爺」毛手毛腳攔路的顢頇,可知並無武功根柢,步履虛浮不似作偽,體力亦甚不濟,才一動便已氣喘吁吁,面色微變。
「蘭……蘭姑,既來了,聽一聽須長老怎麼說也不虧。做生意嘛,貨比三家,本是常事。若覺須長老在理,金風巷那廂也毋須再回,你家小姐我自有法子接出,保管三兩天內,你主僕倆便能團聚。」
(糟糕!須於鶴居然也在這裡!)
闕牧風忽然意識到「大爺」的身份,對照他買下彈劍居小院並著整片街區,擴建成如今這般千門萬戶氣象的豪奢手筆,多半八九不離十。
繡娘的語聲本就輕柔,兼且逆風而出,轉身後聽不見她說了什麼,「大爺」卻堅持不肯讓道。正自僵持,驀聽院外一人朗聲長笑:
「小娘子!既然來了,何必急著走?如此良宵,與大爺把酒賞月一敘舊情,同衾共枕,溫存些個,豈非妙哉?」
大笑聲里,魁梧昂藏的巨漢從另一頭行入,滿頭硬鬃豎如劍戟,虎步龍行,氣勢逼人;雖無金甲,卻有巨靈神降的烜赫之威,眇目覆的烏鮫眼罩瞧著十分獰惡,與霜亮的白牙交相輝映,分明是妥妥的人形,不知怎的竟有幾分獸化之感。
闕牧風未見過這廝,但漁陽的獨目高手不多,外門功夫要練到如他這般英華隱隱、欲發不發,氣勢具形,若有實質,堪比一流內家高手的境界,更是屈指可數。與須於鶴、「大爺」份屬同一陣營的,也只一位,便是來自「煙山北望」烽煙樓的宇文相日。
以武功造詣言,這廝沒準比須於鶴老兒更加棘手。闕牧風無從判斷反天霄城同盟有幾位高手在此,若僅宇文相日一人,憑他與燕犀聯手,要帶走繡娘應非全無機會。
燕犀與宇文相日在堂上交手一事,闕家二郎已有耳聞,宇文自恃身份,想必未出全力,但小丫鬟難保也沒留著一手;以二敵一,或可抵消帶走繡娘的劣勢。逼不得已時,他更不忌諱弄一弄「大爺」,殺它個不得不救,首尾難顧。
打定主意,一搖身畔少女:「要打架了,你行不行?」驚覺燕犀渾身僵硬,肩頭濕涼一片,異樣的滑膩隔著薄衫亦能察覺。連推幾下少女才回神,見宇文相日現身,嬌軀微震,咬牙道:「那廝極是難斗,讓我來。你先帶繡娘走。」
闕牧風哭笑不得。他在遐天谷統領近兩百人的「鶻鷹衛」,一呼百諾慣了,不料今夜卻被個小小丫鬟隨手指揮,還派給他護花後送的好差使。「我謝謝你啊。別把人揍哭了,怕他爹媽上門理論。」
燕犀躍出樹影,直到鞋尖踏地、威風凜凜拉開拳架,才突然噗赤一聲笑出,沒能喊出「放開那個女的」之類的經典台詞,意外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。
闕牧風又氣又好笑:「你這笑話反應有點慢啊。不知打起來怎樣?」母親將燕犀的拳腳形容得天上有地下無,那股子驕傲的神氣,甚至沒察覺到親生兒子有些吃味。
只比少女稍慢一步,闕家二郎與燕犀並肩而立,恰與駐足獰笑的眇目浪客、於廊間僵持的兩人形成等邊三角,厚皮涎臉地嘻笑道:
「風月之地,黑燈瞎火的,攔住良家婦女不讓回家……嘖嘖,這種不堪聽聞的缺德事,煙海望的人販子干也就罷了,林羅山林大爺可是體面人,金枝玉葉尊爵不凡,不會這麼下作的罷?」
那「大爺」不是別人,正是根昌號的東家、南方大埠號禺城來的富商林羅山。
他笑嘻嘻地打量了青年幾眼,豎起大拇指:「這位應該是大名鼎鼎的闕家二郎罷?這張俊臉同闕二爺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,真箇是玉樹臨風,瀟洒不凡哩!連逛窯子都不忘自帶珍饈,邊吃邊逛,兩不耽誤,確實是行家。」
闕牧風就沒指望他老實應對,毫不在意,聳肩笑道:「早知是林大爺的物業,怎敢不先打聲招呼?便無折扣優待,起碼也要同林大爺喝幾盅。只不過這位繡娘女史乃是敝府座上賓,容小子先將她送回府上,再來與大爺吃酒。」
林羅山哈哈大笑,連那獨特的南方腔調都泄露了出來。
「我與蘭姑相識時,二郎怕還在上一世人,未曾投胎;在走進彈劍居前,她許是二爺的客人,這會兒卻是我的了。二郎要留下吃酒不妨,從我的地盤上帶走我的客人,怕是有些說不過去哩。」一使眼色,宇文大步前行,等邊三角迅速壓扁,轉瞬獨眼大漢便已攔在雙方之間,也不過就跨出幾步而已,快到青年不及反應。
闕牧風遙見繡娘俏臉煞白,嬌軀微微顫抖,想讓她奔離林羅山身畔、再伺機接應,看來也是不能的了,暗嘆一口氣,解下背後的大劍,卻被燕犀按住臂膀。
「我說了,讓我來。」少女目不斜視,直勾勾盯著抱臂獰笑的浪人,神情十分認真。「你砍不了他。」
闕牧風啞然失笑。
「你這是看我不上?」
燕犀渾沒聽出雙關,老老實實搖頭。「他衣下有甲。」
「沒聽見叮咚響。」若非金鐵鍛造的板甲或鎖子甲,皮鎧鑲釘一類的護身襯裡是擋不住雙手劍的,闕牧風根本沒當回事。豈料少女仍是搖頭。
「聽過《獸禽相血食》沒有?」她低聲問。
《獸禽相血食》在東海名聲不顯,卻是北域流傳已久的武林軼聞。「北域」一說,蓋指北關全境,以及東海、央土、西山三道北端,與北關交界處;漁陽介於東北兩道間,受北關風物的浸染不下於東海,闕牧風出身武林世家,自是耳熟能詳。
所謂「獸禽相血食」,既是武功,也是門派,共計三十三家,俱以飛禽走獸為象,分「十三神禽」與「雙十異獸」;禽相篇全是兵械,獸相篇則為拳腳,由來已有數百年。民間說部有稱千年的,咸以為是小說家的誇示,武門多不採信。
「篇」字系由名單而來,據說最初卅三家之名分繕於兩榜,故爾名之。
這三十三家彼此相鬥,循環不休,起因為何無人知曉,如同卅三之數最初是由誰人訂下、緣何而訂,早已無從追索。只知故老傳言:最終打敗所有神禽異獸、卓爾立於卅三家之巔者,將獨占一個無敵於天下的秘密。
有人說是武功,有人說是神兵利器,也有說是藏在枵空的山腹內,足以組建一支百戰雄獅的財寶……為揭開這個終極獎勵的真面目,一場綿延數百年之久、捲入無數高手才人,似無盡時的血腥鏖斗,就此揭開序幕。
迥異於尋常的江湖仇殺或武林爭雄,「獸禽相血食」有著明確的訴求,不僅要打敗一榜同列的流派,更須取得其傳承——
但,擁有武功秘笈,便算是傳承麼?還是精通武技之人才是傳承?人都被你打敗了,要他的武功何用!規則不夠清晰,目標不夠具體,競賽無從確立,遑論延續千載。
故「獸禽相血食」競逐的標的極之明確,就是各家皆有的象徵之物,禽相篇稱「兵璽」,獸相篇為「拳證」,決鬥前雙雙出示,確認資格;血戰告終,勝方便能一併帶走。
為防纏夾,或許也是獸禽之兆的野性使然,雖無明文規定,血食之戰的失敗者多以身殞坐收。相血食的語意正是「相食以血」,搶奪或保衛證璽失敗的一方成為勝利者的給養,此乃天地常律,再也自然不過。
闕牧風小時候非常嚮往神禽異獸間的死斗,想像執著於拳劍巔頂的狂人們分立兩端,或行海濱,或在雪原,或於絕崖峭壁間,彼此扔出璽證後,捨生忘死地展開激戰——
那畫面既殘酷又美麗,令男童深深著迷,與驤公武皇的救世冒險是截然不同的滋味,但兩者都棒極了。
忘了是哪一天,應是慘綠少年時的某個瞬間,闕牧風突然醒悟:世上若真有名為「獸禽相血食」的武者,無一不是江湖的邊緣人,武林的失敗者,乾坤一擲、身死道消的決鬥註定什麼也無法累積,什麼也不會留下,存於故事裡或令人血沸,但在現實中就只是場悲劇而已。
小闕牧風或從那一刻起,便正式告別了天真無憂的童年,一夜長大。
事實上,「獸禽相血食」內的卅三家,如今以門派形式存在者寥寥,印象中僅央土西北部傳承《白猿鎖離功》的仙猱門,以及在西山與金刀門互為犄角、傳承腿法絕藝《駿極刀》的天馬峰等,縱有其他,也是闕牧風數之不出的寡小暗弱,不值一提。
曾稱雄北關的大派「猿臂飛燕門」,據說與《獸禽相血食》亦有關聯,然而坐大之後,刀法射藝早已脫胎換骨,擺脫舊日源流,便在全盛之時,也不曾聽聞門內有兵璽拳證的存在,故未列名於卅三家的榜單中。
至於單槍匹馬闖出名號的血食篇高手,則有北關道威名赫赫的旃州節鎮、人稱「獸王」的解福瑞以《獅王爪》享譽武林。此人原是碧蟾末年盤據旃圪兩州、自號「白狼王」的渾邪乞惡麾下,後來響應定王號召,率部反抗殘暴的渾邪乞惡,在旃州大戰中扮演了關鍵的角色,戰後駐守旃州至今。
但《獅王爪》一系還有幾個跑單幫的自了漢,解福瑞的這些個遠近同門——興許他們也不承認是——散於北域武林的黑白兩道,難成氣候,有說他們瓜分了《獅王爪》的拳證,多年來誰也不服誰,寶物遲遲無法合而為一。
在闕牧風的想像里,《獸禽相血食》的拳證兵璽應該是類似銅牌虎符的物事,能一分為二倒也還罷了,四五人瓜分是個什麼畫面?紙片撕著玩兒麼?
及至聽她悄聲問起,一瞧宇文相日那滿頭硬鬃、獅頭獅腦的模樣,青年不由一凜:「莫非這廝也是《獅王爪》的傳人?」更不能讓少女獨個兒上了。獸王威震北關,白狼王那堪抵一州之地的腦袋,據說就是給他連著頸椎一爪摘下,武技非同小可。
「不確定。」燕犀無意纏夾,眼見二少爺是決計不肯乖乖走人的,明快俐落地說:「一起上。砍中他你就退。」沒等回話,嬌小的身軀一擰,旋風般撲向宇文相日!
直到闕牧風動身前,燕犀已繞著獨眼巨漢打滿幾匝,粉拳疾搗如狂風驟雨,肩袖裙擺幾乎失形,但見一團雪酥酥的衣影,在宇文的前後左右飛旋,足不沾地,貼肉擊打的啪啪響令人心驚肉跳,聽著都痛起來。
(好……好快!)
他才知母親半點也沒誇張,恐怕還是說得太保守了。方才湊近逗弄她時,燕犀若未認出是他、及時收手的話,闕牧風都不知能保住幾枚牙齒,斷幾根肋骨乃至手臂大腿什麼的,也是剛好而已。
拳快力淺,乃武門的常識。但少女的打擊聲聽著更似鞭響,且響於拳落之前,出拳卻無烜赫的呼嘯,居然是穿甲手一類的透勁;以她的年紀,就算打娘胎里開始練功,也難有相應的內力修為,是把外門功夫練透了才得如此。
宇文就算真披了鎖子連環甲,燕犀的拳勁也足以透甲鑽入,反倒是她令人目不暇給的高速動作難以聯手配合,闕牧風根本找不到插手的空檔,半天仍持劍在外圈遊走。
但少女畢竟是肉做的,氣力終有盡時。
鏖斗間,她一拳照准巨漢左腎,拳面突出指節作鑽心狀,這原是凌厲的殺著,卻被宇文掖肘擋住,由毫釐間的微妙速差,浪人敏銳嗅到「死丫頭累了」的信號,果斷地棄守為攻,拳爪齊施,全不留手;燕犀接連避過,速度卻明顯慢下來,整個人被鎖進巨漢的攻勢泥淖里,越閃越黏,漸漸緩不出手回擊,以兩人體型相差之懸殊,防禦於她乃是至極劣勢,頓時險象環生。
但尋隙鑽入的可不只是宇文而已。
劍光一閃,巨漢不得不拉開距離,大開大闔的《衛江山劍》簡直就像為了斫斷這般巨塔而生,縱橫皆殺,迫得宇文不住閃避;闕牧風一斬之後忽連人帶劍縮成一團,猱身欺進宇文的臂圍里,雙手大劍貼與身合,不像兵刃更似雪橇,快到不及瞬目。
乘劍「滑」入的闕牧風嘴角一揚,劍尖疾吐,倏如靈蛇出洞,直標中宮!即使巨漢盡力扭避,劍刃仍深深軋過腹間,「嚓」的一聲裂帛響,這微黏的咬合手感是削進了脂肪層、乃至肌肉臟腑才能有。
——中了!
闕牧風旁觀趙阿根與天痴之斗,於「龍跨千山」石刻有全然不同的體悟,始知竟有這般運用筋肉的奇異法門,跳脫已知的內外功體系,成為內息蠻勇之外,第三支可用的奇兵。
他以《衛江山劍》揮斬,未待勢盡,改使家傳的《乾坤雙劍》藏劍於身,按理已無騰挪的餘裕。闕牧風卻以新悟的運勁法門再擠出一小股肌肉的爆發力來,直挨進宇文相日懷中,哪怕僅遞出一小截劍尖,也能靠著速度與兩人交錯的動能,狠狠割開巨漢的腹肌,重傷臟腑!
青年奇招得手諸力放盡,正欲縮身以肩背著地,避免被懷中的大劍割傷,驀聽腦後風至,但宇文若強行回身出手,莫說腹創開裂,腸子怕都能硬生生擠出,卻又如何能夠?
——萬沒料到,這廝是敢於同歸於盡的狠人哪!
(完了……大意!)
千鈞一髮,一人橫里將他撞開,舉臂一擋,「嚓!」袖管迸裂,起腳蹴中巨漢腹間。此招她在闕府大堂便已用過,二度遭遇仍快得宇文猝不及防,逕以腰腹受了這腳,燕犀藉勢後躍,拉著踉蹌而起的二少爺再退些個,嬌小的身子依舊擋在他的身前;雖未回頭,口氣分明是帶著責備:
「不說了讓你砍中就退麼,等過年?」
「……我也想啊。」
闕牧風連連苦笑,定睛瞧去,果然切齒佇立的宇文相日不是肚破腸流、一地雞毛的慘狀,腹間並著武者圍腰和幾層衣衫,清清楚楚劃了開來,青年確未失手。
然而在單衣之下,卻露出層層交疊的齊整細鱗,每片約比拇指指甲略大些,泛著溫潤的金屬霧光,似極輕極薄,行動間安靜無聲,旬為異物。
金鐵鍛造之物,勾串起來不可能不發出聲響。除了極之輕薄能減少敲擊聲,還有另一種可能,就是鱗甲黏於底衣之類的依憑上,而非以細鐵環連綴起來。
闕牧風觀察到鱗甲的排列有疏有密,像是具有彈性的底衣被雄軀撐開,益發佐證猜想。那活像砍進脂肪層的微黏手感,極可能是底衣的材質所致,但任憑青年絞盡腦汁,也想不到有什麼能符合這些條件的材料。
然後他才留意到身前少女理當裸露的左臂上,覆了層奇特的臂甲,先前必為袖管所遮,是以未見。
那甲片覆蓋住燕犀由腕至肘的上半部分,乃下方鏤空的半甲形制,顏色是透出淡淡幽藍的月牙白,帶著珍珠皮光似的霧濛,又有明顯的金屬半光澤;通體滑潤,無有花紋雕飾。純以人造物言,說是近乎完美,闕牧風簡直難有異議。
這比他想像過的任何東西,都更接近「完美」二字。
問題出在它的厚度上。
臂甲貼於少女的肌膚,用肉眼幾乎無法辨別其段差,既像紙片,又似另一層皮膚,就長在她身上。莫說鍛造,任何材質做到這般輕薄,皆不足以成甲,更不可能擋得住宇文相日一擊而無凹損。
泛著珠光的月白臂甲表面,能見得淡淡的掌紋印子,那是獨眼巨漢一掌劈落的如山鐵證,像在嘲笑闕牧風似的清晰浮現,恁誰來都無法假裝它不存在。
沿著臂甲而上,於燕犀的上臂處有枚高約兩寸的小小臂環,並非一體成形,而是分作前後兩三片的樣子。因臂肌鼓起,接縫處撐擠開來,露出底下紗帛似的半透明材質,明顯有著絕佳的彈性。那不可能是薄紗,他心想。
事實上任何布帛都不能有如此優秀的延展性,活像某種動物的膠筋。
臂環再上去則是片小小的、無比渾圓的肩甲,同樣如黏貼般覆著少女的香肩,仿佛欲凸顯她曼妙的胴體曲線。
闕牧風想起推她肩膊時,那微涼的滑膩觸感。看來他當時碰著的正是這宛若第二層皮膚的薄甲,但摸著不似金鐵,雖說涼冷,卻是肉身的溫度,絕非死物。
用「被那丫頭煨熱」的說法或可勉強解釋,但這套甲又不只這一處離奇,闕牧風果斷地放棄掙扎,不再試圖自圓其說。
「你的『拳證』原來是隨身攜帶啊。」
巨漢打量著少女半裸的藕臂,獰笑中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貪婪。不知為何,闕牧風絲毫不以為他垂涎的是美色。「『雪貂拳』燕景山是你什麼人?」
「是我爹爹。」燕犀峻聲道:「你不是《鱗鯉拳》的傳人,你之前使的是《獅王爪》。你殺了多少人?」
宇文相日狂笑起來。「不夠多。畢竟,有三十三家對不?」
「鱗鯉」是穿山甲的雅稱,闕牧風一聽《鱗鯉拳》之名,便知是他衣底那套細鱗軟甲,暗忖:「原來獸相篇的拳證,是這種甲衣的形制。這丫頭竟是《雪貂拳》的傳人?」他沒聽過燕景山其人,連《雪貂拳》亦是初聞,可見燕犀之父在江湖上無藉藉之名,一如他當年的猜想。
但他瞬間便明白兩人的話意。
燕犀說的「之前」,蓋指二人在闕府初次交手,那時宇文所使,是與「獸王」解福瑞一脈相承、名列獸相篇的《獅王爪》。燕犀久攻無果,差點著了道兒,事後懷疑他衣底著甲,但沒想到會是《鱗鯉拳》的拳證。
獅王爪傳人擁有鱗鯉拳拳證,必是殺人後所奪。
這廝不僅僅是雙十異獸之傳,更是個血食殺手,專門狩獵獸相篇中列名的門派傳人,奪取其證!
「大爺,這女娃兒賞了給我可好?」獨眼巨漢伸舌舐唇,赤裸裸的飢饞幾從紅目中噴薄而出,闕牧風心知這同樣不為少女的青春麗色,而是更殘忍、更血淋淋的臆想。「待我剝了這頭小雪貂的皮,給大爺做條貂尾圍脖,可暖和了。」
第五八折 舌作噓嚱 刃劖丹心
「哎呀,你們這些武林人,沒事喊打喊殺的做甚?以和為貴,以和為貴。」林羅山笑嘻嘻地說。「彈劍居還要做生意哩!毋通見紅。」順口又吐出方言:
「來!蘭姑,咱偌久未見,飲一杯是袂傷過份乎?飲了汝猶原欲轉去,我絕對袂攔阻,還會請大轎共汝送轉去二爺的昔,按呢敢好?」
闕牧風如同鴨子聽雷,但「林一杯」、「二爺欸醋」等零星的詞語還是能猜到意思的,應是邀繡娘同飲,喝完保證送她回闕府云云,怎麼聽都是浪蕩子誘騙良家婦女失身的鬼話,認真是一個字也不能信。
豈料繡娘猶豫了半晌,居然微邁金蓮,跟著笑容可掬、殷勤延請的富貴員外郎走進假山,玲瓏浮凸的嬌腴背影被林羅山遮去大半,片刻便再也難以望見。她沒見過闕牧風和燕犀,約莫也不關心他們是誰,相較之下林羅山才是她的熟人,如何取捨顯而易見。
獨目巨漢攔住去路,闕牧風心中焦急,低聲對燕犀道:「你腳程快趕緊追上,莫教他們與須於鶴會合。」燕犀遲疑片刻,微微搖頭,嬌軀似有些僵硬。闕牧風瞧不見她的表情,他二人身高差了大半個頭,居高臨下往前看,只見得她的發頂和覆甲的半裸左臂,無從判斷少女真實的心意。
「我有法子料理他。」闕牧風湊近她耳蝸後低道:「快去!我一動手你就追,我來纏住這廝。」
燕犀忍不住縮了縮肩頸,微歪著頭很癢似的,瞧著像什麼小動物,果有幾分雪貂……還是該說少女的樣子?闕牧風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拿她當女人看,她那細直的裸臂和既肉感又結實的大腿屁股,全是殺人利器,就是字面上的意思,渾無半點曖昧淫猥的意含,瞧著只讓人肉跳心驚,難生遐想。
而且她的明快乾脆也很男孩子氣,相處起來意外地自在。
「我們一起上,才騙得過他。」少女低聲道:「我假裝主攻,然後讓位給你。當心下邊,《鱗鯉拳》是地趟功。」意指宇文相日既得拳證,難保無有涉獵拳法,提醒他留意突如其來的滾地攻勢,以免被殺了個措手不及。
一聲斷喝,少女雙腿交錯間,於疾奔中起腳,飛身連環,分蹴宇文相日的腰胯胸膛,腳未落地反足勾出,踢中的瞬間藉勢再起,對著肩、喉、臉側三記迴旋,整個人凌空急轉,除了照準頭部的兩記膝頂被巨漢以掌拍開,其餘無一落空,「啪啪啪啪啪」的連珠密響未曾間斷,一聲緊過一聲,聲聲催命。
這丫頭對「聯手」二字到底是有什麼誤解——直到少女猛被巨漢推開,闕牧風才搶進戰團,剛好補上空缺,趁宇文立足未穩,揮劍一輪猛砍,也不講什麼招式章法,主打一個亂棒打狗的風中撩亂畫風,徹底壓制住獨目浪人。
須知拳腳功夫首重下盤,踏步吐勁,立身須於穩固處。但,《雪貂拳》似有在命中的瞬間、借力調整體勢的異能,攻擊的節奏能藉由攻擊自身不斷延長,一舉壓垮敵人守勢,形成出招連綿、擊打時足不沾地,整個人繞著對手飛旋的錯覺。
這使得燕犀的攻擊速度異常地快,一被纏上就是連續挨打,快到對手跟隊友都反應不過來。
少女並非無腦搶攻,她挑選的拳腳落點異常毒辣:下陰是人身要害,即使有防護也難以完全隔斷衝擊,況且為活動方便,甲衣常不及此;胸口「膻中穴」同理,便有鱗甲保護,也不能完全免於透勁入體之害。
宇文相日雖然高大,動作絕對稱不上遲鈍,無奈少女之快,兇殘地壓倒了他的反應速度,只來得及擋開最致命的頭部膝頂,以燕犀膝錘之狠,巨漢的掌心骨輪也未必無傷,闕牧風依稀聽得「喀喇!」的細響,聞之牙酸股慄。
與《雪貂拳》仗恃高速造成的紮實損害不同,他的雙手劍只消沒砍在宇文相日身上,就不會有任何實質損害,即使逼得巨漢狼狽倒退,還不如少女一霎眼間的連環拳腿,五中兩落空,其奏功遠大於無功處。
闕牧風心中焦躁,正欲改變模式,交錯施展《衛江山劍》與《乾坤雙劍》的迥異劍路,以快慢、開闔、短長、大小急遽改變的詭譎之道拿下這廝,眼前巨靈鐵塔般的獨目浪人忽然消失,青年福至心靈,身法先於耳目往旁邊一讓,才見宇文相日已著地翻了開去,倒縱著退出戰團,仍擋於假山廊前。
(果然是地趟拳法!這廝居然真能使《鱗鯉拳》!)
奪取拳證和貫通武技間的因果關係,闕牧風尚未連上,退萬步想,就算拳證里刻著拳經——甲里能刻字否、能刻多少且不論——練拳總要時間罷?除非宇文入手《鱗鯉拳》之證已有十年八年,否則此事絕難順理成章。
擺脫兩人糾纏的巨漢甩了甩手掌,獰笑間難掩痛色,從腰後的披風底下取出一物,霧面的金屬半光澤感與細鱗甲衣、燕犀的臂甲如出一轍,顯是同源之物,卻是只黃澄澄的金黃獅爪。
闕牧風瞠目結舌,看他隨手將獅爪甩開,前後對合裝在左前臂上,五指從造型流暢簡潔的獅爪下伸出時,掌間已套有薄薄的露指手套般的奇異甲護,掌心由極細極薄的甲條連綴而成,繃帶似的甲條在活動之際伸縮自如,流暢得不可思議,活動機構更令人匪夷所思。
指套甚至保護到了五指根部的末端指節,拳背上的指節處鑲著五枚圓鈍銀釘,可攻可守,望之生寒。
這無疑是《獅王爪》的拳證——起碼是其中的一部分。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。
宇文相日再次從披風下取出另一具半甲,裝於右前臂。
半甲的形制雖更近於燕犀的臂甲,卻與獅爪一般,同樣附有甲條連綴的指掌護套和拳背指釘,通體是介於涸血與烈焰間的懾人暗紅,爪臂的外觀是更苗條纖細的猛獸前肢,似是豺豹一類。
「應是《赤豹乘火》。」燕犀的聲音聽著很陰沉。闕牧風和她一樣同感不妙。
「號稱獸相篇的快拳之首,身法迅捷無倫。」
「……比《雪貂拳》更快?」闕牧風希望她斷然否認,少女卻未接口,凝神戒備,這個反應已足夠說明一切。
宇文相日絕不是沒事走在路上,莫名其妙便踢到《赤豹乘火》的拳證。他既殺死了赤色豹甲的原主,便未得到《赤豹乘火》號稱「獸相篇快拳之首」的神技,也代表快拳難不住他,連最快的《赤豹乘火》都折於這廝之手,況乎《雪貂拳》?
「雪貂拳的拳證也有膝甲的麼?」宇文相日活動手掌,咬牙露出「嘶——」的忍痛之色,卻未真的出聲,怡然瞅著神色凝重的少女。「赤手空拳是我託大了,對燕景山也說不過去。我聽過他的事,是個狠角兒,可惜走了笨路,你天分比他只高不低,可惜沒機會成氣候。爺倆兒都可惜了。」
他絕對是想激怒燕犀,少女卻不為所動,靜靜拉開拳架,身子竟似前所未有的松。「計畫不變。」闕牧風輕道:「這次我會跟上你。」
「他出爪多是佯攻,小心快拳。我迫他多使幾招。」
「……別戀戰。」
「不會太久的。」
少女嬌軀微晃,已然沖了出去,宇文相日雙臂交叉,以獅豹雙甲當之,遙遙護住頭面要害,是存了進可攻、退可守的心思。卻見燕犀正欲起腳飛踢,嬌小的身子忽然消失在巨漢的視野中,竟從他側畔矮身滑過,倏又疾起,居然也使出了類似地趟拳的招式,從他背後發動攻擊。
宇文正欲回身,心念忽一動,舉臂「鏗!」架住斬落的雙手大劍「知無斬」,這柄石世修壯年時的得意作,卻未能在獅甲留下哪怕一根髮絲粗細的刮痕,逕自偏開,仿佛砍的是面滑不溜丟的新磨銅鏡,難滯分毫。
另一廂燕犀狂風驟雨般的拳腿已至,時間拿捏得妙到毫巔,這回非是試探,照準的全是先前試出的甲衣死角,只消打實一處,必是筋骨摧折;幾乎在同時,闕牧風旋身負劍,《衛江山劍》里的橫斬極式「盡路無歧」封住宇文相日的退路,若想一舉撤出燕犀的攻擊圈,勢必要撞在「知無斬」上。
只要宇文原地不動,「盡路無歧」有七成以上的機會揮空,但如此巨漢勢必被少女結結實實揍上一輪,而抽退又將無可避免地淪為劍下冤魂。
(功成不必在我啊,混蛋!這下你怎麼選?)
宇文相日突然一笑。
闕牧風還沒反應過來,燕犀已出現在眼前,揮出的知無斬不及收回,少女舉起左臂,硬生生接了這一斬,同時起腳踢他肘底,兩人雙雙背向彈開,狼狽地分摔兩側。
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一蹬,倏忽自兩人間竄走的巨漢,也止不住風風火火的疾沖之勢,整個人撞入樹叢牆底,看來《赤豹乘火》的身法還不能運使自如,非是故意藏招。
但這一手足以使合圍破局,稍有不慎,即是自家人砍自家人。闕牧風見巨漢讓出了假山通道,拄劍起身大喊:「……快!趁現在!」燕犀猶豫不過一霎,俐落地提裙翻入檐廊,掠進假山隙間。
闕牧風並未上前阻截宇文相日,而是尾隨於燕犀之後,那假山間的通道只比成年男子伸臂略寬,兩人並肩都稍嫌狹仄,他持劍占據通道,宇文插翅難越,除打倒他之外別無他法,只能僵持。
「耍什麼小聰明!」獨眼浪人怒啐一口,笑意獰惡:「闕二公子,這一手孬得很啊,毫無英雄氣概。要打要殺,一戰而決,這算什麼?」
「哎呀,你們這些武林人,沒事喊打喊殺的做什麼?以和為貴,以和為貴。」
少女嬌軀微晃,已然沖了出去,宇文相日雙臂交叉,以獅豹雙甲當之,遙遙護住頭面要害,是存了進可攻、退可守的心思。卻見燕犀正欲起腳飛踢,嬌小的身子忽然消失在巨漢的視野中,竟從他側畔矮身滑過,倏又疾起,居然也使出了類似地趟拳的招式,從他背後發動攻擊。
宇文正欲回身,心念忽一動,舉臂「鏗!」架住斬落的雙手大劍「知無斬」,這柄石世修壯年時的得意作,卻未能在獅甲留下哪怕一根髮絲粗細的刮痕,逕自偏開,仿佛砍的是面滑不溜丟的新磨銅鏡,難滯分毫。
另一廂燕犀狂風驟雨般的拳腿已至,時間拿捏得妙到毫巔,這回非是試探,照準的全是先前試出的甲衣死角,只消打實一處,必是筋骨摧折;幾乎在同時,闕牧風旋身負劍,《衛江山劍》里的橫斬極式「盡路無歧」封住宇文相日的退路,若想一舉撤出燕犀的攻擊圈,勢必要撞在「知無斬」上。
只要宇文原地不動,「盡路無歧」有七成以上的機會揮空,但如此巨漢勢必被少女結結實實揍上一輪,而抽退又將無可避免地淪為劍下冤魂。
(功成不必在我啊,混蛋!這下你怎麼選?)
宇文相日突然一笑。
闕牧風還沒反應過來,燕犀已出現在眼前,揮出的知無斬不及收回,少女舉起左臂,硬生生接了這一斬,同時起腳踢他肘底,兩人雙雙背向彈開,狼狽地分摔兩側。
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一蹬,倏忽自兩人間竄走的巨漢,也止不住風風火火的疾沖之勢,整個人撞入樹叢牆底,看來《赤豹乘火》的身法還不能運使自如,非是故意藏招。
但這一手足以使合圍破局,稍有不慎,即是自家人砍自家人。闕牧風見巨漢讓出了假山通道,拄劍起身大喊:「……快!趁現在!」燕犀猶豫不過一霎,俐落地提裙翻入檐廊,掠進假山隙間。
闕牧風並未上前阻截宇文相日,而是尾隨於燕犀之後,那假山間的通道只比成年男子伸臂略寬,兩人並肩都稍嫌狹仄,他持劍占據通道,宇文插翅難越,除打倒他之外別無他法,只能僵持。
「耍什麼小聰明!」獨眼浪人怒啐一口,笑意獰惡:「闕二公子,這一手孬得很啊,毫無英雄氣概。要打要殺,一戰而決,這算什麼?」
「哎呀,你們這些武林人,沒事喊打喊殺的做什麼?以和為貴,以和為貴。」
青年嘻皮笑臉,橫劍擋道,學著林大爺的口吻和南方方言腔調:「我沒想當英雄,當英雄有錢拿麼?不過是這樣:我師門的《衛江山劍》中,有一式叫『風行寒烈』,乃是當胸貫刺的絕招,不只是出招而已,而是暗藏兩丈之內一掠而至、身劍相合的特殊身法,同你那《赤豹乘火》有些像。
「從現在起,我會往後退,你若追得近了,我便施展這招『風行寒烈』,賭一賭能否貫穿鱗鯉拳的拳證。若剛好你也往前沖,便是我倆聯手,有幸串死了閣下,也算是緣份。」語聲未畢,突然抽身後躍,差不多就是丈餘的距離,輕輕巧巧落在階台上,居高臨下俯視他。
宇文本能欲追,想起他適才的威脅,急急駐足,以臂甲遮護要害,切齒咬牙:「闕牧風,你個猥瑣的東西!敢同你爺爺手下見真章不?」
「敢啊,可我鼻~~要!你咬我啊。」故作恍然狀:「哎育不行你真敢咬,禽獸鴨血食嘛。鴨血也是葷的。」
宇文還待分說,卻見青年斂起謔色,哼笑道:「你露餡啦!宇文相日。後頭若有須老兒乃至其他人,你何必阻我後退?我越快退到了底,越是身陷重圍,插翅難飛,逼我動手於你有甚好處?除非後頭就沒有你們的援軍。
「林大爺要知道是你壞了他的事,你的好日子便到頭啦。我聽說林羅山林大爺看似毫無架子,對尸位素餐的廢物卻很冷酷,你趁早投到我天霄城陣營來,尚有花紅可領,晚了連板凳都沒得坐,豈非里外不是人?」
宇文相日自遭舒意濃刺瞎一目以來,許久不曾如此暴怒,恨不得手撕了這伶牙利嘴的東西,偏又無計可施。獅王爪的拳證他只得一片,但鱗鯉拳、赤豹拳卻有全副,因貪圖方便,鱗甲只帶護胴,與赤豹的右前肢傍身,難以遮護周全。
闕牧風不僅是闕入松之子,更是「布衣名侯」石世修高足,所持大劍瞧著像傳聞中石世修親鑄的「知無斬」,以拳證材質殊異,尋常刀劍全力斬落,便未應聲斷折,崩損是再自然不過,此劍卻完好如初,鋒芒未減,獨眼大漢實不願冒險。
一直以來,宇文都將來歷藏得很好,《獅王爪》在北域會的人著實不少,僅是深淺強弱有別,算不上什麼實錘的證據。他以「浪人」的形象名頭混跡武林,學過幾式獸王爪法也沒甚稀罕,解福瑞連自己的師兄弟都管不了,哪有閒工夫理會那些因師長一時興起、隨意開枝散葉的野貓?
但燕景山的女兒持有雪貂拳的拳證,在他看來,差不多就是手到擒來的嘴邊肥肉,橫豎都是要殺的,先奸後殺、使幾招獸相篇的路數殺之,還不都是殺,有甚分別?卻沒想過兩人要是生離此地,將為自己帶來多大的危險。
《獸禽相血食》中,最麻煩的一向是禽相篇的那群怪物。數百年來,只有禽相篇高手秉持競賽的精神,百死無悔地進行著自相殘殺的慘烈決鬥,無論技藝、野心或世代累積的血仇之濃,俱都遠遠甩開了獸相篇。
較之禽相篇的激進,獸相篇多半只想遠離這幫喪心病狂的戰鬥狂人,過上普通江湖人的日子,起碼恩怨情仇都能正常些,還有道理可講。這讓禽相篇傳人普遍都看不起獸相篇,不把他們當回事,一舉拿下十三神禽之後,雙十異獸還不是手到擒來?
除開寥寥幾支實力強橫的獸傳,禽相篇甚至沒把獸相篇視為《獸禽相血食》的同僚,當他們是隨波逐流的局外人,懶找這些攀附者的麻煩。
要是讓這些狂人知道有個獸相篇的傢伙在悄悄收集拳證,情況就大不相同了。
有野心的廢物比沒野心的廢物更扎眼,萬一是根好苗子,那不得趁小掐死了,免得日後作妖?為此宇文相日絕不能放闕、燕二人離開。他冒不得這個險。
林大爺今夜喚他來此,本說是做保鏢,後頭一連串的發展卻荒腔走板,與原本說好的不一樣。
但闕牧風的話居然頗有道理,上位者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,闕牧風和燕景山的女兒若然逃走,乃至搶回了那個妖妖嬈饒的美艷女史繡娘,難保大爺不會遷怒自己。林羅山可是承諾了極其貴重的報酬,來換取自己的服務,那樣寶物到手前,他還不能與林羅山分道揚鑣。
看來,得用上那個才行。
闕牧風越退越深,眼看蜿蜒曲折的假山步道將至盡頭,青年開始揚聲叫喚——宇文始知那丫頭名叫燕犀——不遠之處似有人聲隱隱迴蕩,卻聽不出是不是那燕犀丫頭。
宇文相日將左手探入腰後,悄悄握住露出硬革鞘袋的曲柄,用指腹熟悉那略嫌粗糙卻又無比稱手的皮繩握感,微微眯起眼睛。闕牧風的判斷不能說不精準,他的雙手劍一橫一遞便能封死步道,但在狹仄的空間裡,短兵永遠比長兵占便宜。
刀柄末端的印璽並不硌手,傳承的時間久了,兵械總是比甲衣更易毀損,且無從修復。這刀上只剩這個小小的部件是原初之物,其餘已不知疊代過了幾輪。
一旦用了這個,對手就非死不可,否則死的將會是自己。他可不想惹上禽相篇的那幫怪物,至少眼下還不行。
宇文相日的拇指輕撫璽印,感受那古樸卻靈動的振翅圖騰,果斷選擇了相鄰並置的第二柄刀,虎目遽睜,無預警地向前掠去!
《赤豹乘火》的身法未盡,披風驟然揚起,自氅影中旋出一抹寒光,「鏗!」扣住闕牧風急立門戶的雙手劍,既像歪斜拉長的「己」字、又像「之」字的怪異刀刃卻旋繞著轉過劍身,後半的匚字刃——或說斜躺的入字——旋向青年頸側,距離之近、速度之快,眼看是避無可避!
闕牧風幾乎不敢相信雙眼所見。
巨漢的刀柄就這麼鬆開了刀身,斫砍之力使得後半段的匚刃順勢轉到前頭,成了絕難防備的梟首飛斧——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刀劍機關。但宇文相日所持並非普通刀柄,形似精鋼所鑄的爪鉗,可隨意箝住刀刃的任一截,自也能輕易解鎖。
餘光瞥見宇文鉗柄一扣,箝住原本圈繞於雙手劍上的刃框,首尾互易,奇形的己字刀又恢復成完整的模樣,闕牧風心下駭然:「我竟死於這般奇械之下!」
千鈞一髮之際,一隻手插入刃頸間,「鏗!」格住刀刃,飛旋而至的刃框應聲反彈,仿佛斫中什麼至堅至硬之物,彈開的刀身只差一點便要崩牙也似,震顫到迸出「嗡————」的尖刺穿腦異音。
闕牧風本能閉目側首,忽覺涼滑的膚觸貼上面頰,是微帶汗潮的柔膩掌心,肉呼呼的,纖細的五指尖兒卻如玉筍般寒涼,大大緩解了異顫入腦的難受。
闕家二郎可不是他孿生弟妹那種夯貨,心知戰陣上一霎的鬆懈便足以致命,暈眩未盡,亟欲睜眼,冷不防被那隻柔荑掀著往旁邊一摜,頭顱重重撞上了廊柱;這個攻擊的發動距離較宇文的環首異刃更短,速度更快,闕牧風根本來不及應對,眼前一黑,倏然倒地。
在失去意識前,他依稀聽見兵刃交擊的連珠密響,一個帶著方言腔的男人聲音大叫:「都給我住手!是自己人——」明顯是林羅山,旋即像沉入了無盡的黝深黑海似,從四面八方湧入孔竅的冰冷海水阻隔了外界的一切,什麼都看不見,也什麼都聽不著,只有不斷下沉的自己,卻怎麼都觸不到底……
◇ ◇ ◇
馬車在鍾阜城內的石板路上平穩行駛著。
鍾阜宵禁不嚴,況且上巳節剛過,濃厚的節慶氛圍尚未散去,此間又是歌舞昇平的風月聚集之地,一輛像是達官貴人尋歡時會選擇的烏漆大車低調出入於此,簡直是再尋常也不過。
寬敞的車廂內,血骷髏並腿斜坐,倚著軟榻踞於白狐毯上,背創淌出的鮮血在雪白的絨毯滴出點點殷紅,憷目驚心。
她身子微微前傾,讓耿照解開鳳翼繡帔,卸在一旁。那造型誇張的鳳帔斜飛如翅,氣勢驚人,內里似撐著鯨鬚一類,十分硬挺,雙層繡錦的量體甚沉,連著後頭的披風怕沒有個大十斤。女郎披著如此重物掖槍提人,上竄下躍直若等閒,氣力更甚男子,委實不容小覷。
鳳帔下的錦緞衫子,以密扣從腰側一路扣到頸間,須得先鬆開纏腰,才能解扣開襟。血骷髏側過身子,讓他從身後解纏腰,結實的蛇腰蜿蜒而下,忽從滑亮的錦緞裙裳上浮出兩瓣桃臀,肥美沃腴,極之有肉,充滿誘人的熟婦風情,襯與高衩之間那白酥酥的修長玉腿,直瞧得少年血脈賁張,老半天都解不開腰纏。
「……別忙了。」獸面女郎嘖的一聲滿是煩躁,顯然耐性亦不甚佳,從肥大的袍袖中翻出柄利刃,「嘶————」的割開腰錦,鬆開的袍子一泄而墜,可見質地之緻密,絕非凡品。
沒了腰錦的束縛,女郎非但沒有喪失曲線,垂墜的寬袍反而益發熨貼出腰肢肌束的結實、懸殊的圓凹起伏,以及微妙的肉感,屈起的大腿繃起虯鼓的肌團,堪稱是力與美的完美結合。
她背創的出血量遠少於耿照的預期,無法解釋面色為何會灰敗如斯。他本可撕開她肩背的衣布觀視,女郎卻昂起了雪頸,逕將幾乎撐爆襟扣的渾圓酥胸挺到少年面前,星眸半閉,慵懶地說:「解開,我不想連這件也割了。悶死人啦。」
耿照一顆扣子接著一顆地挑開,每解一顆,交襟便像炸開似的撐擠開來,露出白皙的雪頸、巧致的鎖骨,以及鎖骨間誘人的小小圓凹。血骷髏的雙峰極其偉岸,乳質卻似乎是極綿極軟的那種,被密扣和貼身的剪裁擠成腰上的一大團,鬆開時微微外擴,露出肚兜上緣的兩顆飽滿半球上,除了被襦衫壓出的、酥紅的褶痕印子,還有著大股淡淡青絡,仿佛乳肌白到如羊脂玉般透光,被乳質撐溢而出的靜脈透膚可見,哪怕在幽暗的車內亦能一覽無遺。
以她雙峰撐鼓之甚,除非刻意輕薄,否則扣子幾乎是一脫出圈眼便自行蹦開,指掌並不會真落於乳上。但來到腰脅側,就完全不同了,坐姿令女郎的衫子格外綁肉,即使曲線圓凹如女王蜂,圈扣卻卡得死緊,耿照不僅須得雙手並用,指節還不得不抵在她結實的腰肢上,動靜宛然。
血骷髏不安地扭著腰,稍挪些個,冷不防將匕尖一昂,距少年喉間僅有分許,咬牙低道:「欲……欲輕舉妄動之時,仔細你的小命。」耿照手上動作未停,一路解到髖部的高衩,瞟了她獸首骨盔下露出的頰頷一眼,喃喃道:
「姐姐,你臉色很差啊。是疼得緊麼?」
「少……唔……少蘿唆!」
耿照解開最後一顆扣子,將錦衫的斜襟完全敞開,血骷髏衣底僅著一件黛紫色滾著金銀邊兒的錦緞長肚兜,菱尖的肚兜下緣差不多就到恥丘上方寸許,尚遮不住私處,其下空空如也,連條遮羞的騎馬汗巾也無,蜂腰肥臀接著兩條渾圓結實的雪白長腿,堪稱人間絕景。
血骷髏的肌色膩白,在兩腿之間這種見不得光的地方,更是白如象牙新乳般,充滿了養尊處優的、豪門貴婦般的豐熟膩潤。
她的陰毛遠遠稱不上粗濃茂密,疏淡的纖茸只能說是微卷,瞧著十分細軟,分布卻廣;從陰阜沿腿心夾成的丫字蠻橫生長,在小腹形成既似蝴蝶、又像鳥翼的大片淡青,益發襯得肌白如雪,說不出的淫靡。
大腿肌束是親見時不禁咋舌的結實緊緻,光瞧便覺得危險,不敢想像被她一腳踹中的滋味。然而天生的修長比例卻完美地留住了女人味,甚至在那異樣的危險和筋力中暗藏了淫猥魅惑之感,令人直想親近褻玩,細細品鑑。
耿照腹間如有炭火炙烤,差點把持不住,不敢再往下瞧,另外一方面也是血骷髏的狀況瞧著極為不妙,絕非一親芳澤的好時機。
女郎已無法憑自身的力量挺腰坐直,軟軟地癱倚著車廂,黛紫肚兜上雙峰起伏如浪,連呼吸都明顯衰弱紊亂起來,仿佛虛耗過甚,又似受了什麼沉重的內傷。
耿照不明白她何以突然間惡化如斯,女郎分斗諸葛殘鋒與別王孫兩大高手,雖不能說遊刃有餘,尚稱應對有序,不過不失,挾耿照撤退那會兒身如飛燕,舉重若輕,更是代表作。要說傷,也就別王孫在她肩胛上扎了一劍,出血有限,豈能一下便蔫成了這樣?看來她亮出匕首,並非無因,約莫忽覺不對,唯恐少年乘隙作妖,趁著還有餘力予以恫嚇。
血骷髏是目前檯面上唯一露出行藏的奉玄使者,身系舒意濃解除聖教控制的關鍵,那撈什子「教尊的新婦」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,謎底還須著落於此殊身上。
更何況她若真是於好所扮,關於彼岸花與「啖精噬元」能解與否等諸多關竅,也得在她身上找答案,耿照不是什麼人都救,然而在解開這些謎團之前,血骷髏卻是不容有失。
他將女郎一條藕臂褪出袍袖,扒下衫子,轉過白皙姣美的赤裸玉背,但見她肩胛的創口尚無半寸寬,細如以指甲劃出的一道血痕,理應是輕傷。然而,劍創周遭的肌肉虯鼓成團,肌膚表面油亮一片,似是用力過甚而沁出汗來,但這還不是最奇怪的。
寬不及半寸的傷口周圍高高腫起,隱泛烏紫,但旁邊所沾的半干血漬不見滲毒的烏紅跡象,完全就是自相矛盾。
別王孫和諸葛殘鋒都不像是會用毒的人,耿照心中疑惑,刻意提高音量,唯恐半昏半醒的血骷髏漏聽,揚聲道:「姐姐,我給你舐一舐傷口,舐了好得快。」他體內的蛁血不僅有愈創生肉的奇效,且百毒不侵,無論血骷髏中了何人暗算,起碼也能先治標。
傷口聞著並無毒物常有的腥甜腐臭,只有女郎的汗潮肌嗅,微鹹的汗鹽並不刮舌,反而更像體香的濃縮,舐著禁不住心中一盪,苦苦抑制住去摸她那雙長腿的衝動。
厭塵姑娘說彼岸花的特殊氣味,對相關者——無論是放毒抑或是中毒的——來說,嗅著特別鮮明,這也是耿照謊稱唾液能治傷、說服血骷髏讓自己舔舐傷口的原因。
彼岸之花的氣息在闕芙蓉身上很明顯,但撇開血骷髏那極吸引他的汗嗅體香,耿照並沒有在女郎身上聞到彼岸花的香氣,也能明確區分性癖和花香勾人的差別。血骷髏若真是於好,依厭塵姑娘的說法,兩人間必能感應到彼岸花的聯繫,耿照需要進一步確認此事。
少年定了定神,驅散心頭燥熱的翩聯浮想,咬破舌尖——畢竟有用的是血——輕舐著女郎的傷口,只覺所觸猶如半融的膏脂,不知是肌膚過於膩滑,抑或創口發炎引起的高燒所致,總之雖滾燙卻適口,油潤的滋味難以言喻。
「啊……好癢……不、不要……唔……不要這樣……」
獸盔女郎縮起長腿,整個人幾乎蜷入車廂角落,這猶如受傷小動物般的姿態意外地充滿女人味,昂頸酥顫的模樣恍若高潮,磁酥酥的呻吟聲更是令人難以按捺。
少年忍著獸性衝動,抱緊近乎全裸的女郎不讓閃避,舌尖攪著血唾舔舐創口,兩人腹背相貼的姿態像極了交構,就差陽物插入體內而已。
耿照強抑著侵犯她的衝動,感覺劍創在舌下迅速收口,忍耐差不多也到了頭,血骷髏「那邊不要」、「好癢啊」的誘人呻吟劇烈衝擊少年的理智,隔著褲襠卡在女郎股溝的怒龍杵硬到生疼,他實在不想繼續折磨自己;正欲鬆手,懷中血骷髏亂搖螓首,嗚嗚哀鳴,嬌啼聲無比酥麻:
「受不了……憋不住了……啊啊……憋不住了啊!」
少年福至心靈,腦海中掠過一念,急忙鬆手仰頭,借著一推之力飛速離開血骷髏的背門。兩具半裸身軀分開的瞬間,一道挾著血箭的匹練劍氣自血骷髏肩胛處的創口迸出,就這麼貫入了耿照的胸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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